自从肉身被源自齐翡卿先生的那一滴精血补完之后,辜季就从大商首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现在的他一手操持伏渊阁在天下各地的事务,一手安排子受身边的防卫力量,可谓是天子第一近臣。
他们远征东夷之后回到朝歌,原以为灭了大商四方边境的祸患之一后应该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图景,可随即就传来王后被接引圣人带去须弥山修行的消息。
辜季历来自诩是陛下藏在暗处的一柄刀,身为一样利器,他并不考虑王后姜颐离开朝歌城这件事会有多少的负面影响,或是能给大商带来什么好处。服侍陛下服侍惯了的他只知道,陛下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所以他一刻都没有离开陛下的周身,子受对辜季在他身边守着心知肚明,但是他早就习惯了这个紫衣男子在暗处随时等候他的吩咐,因此在一想到某些事时,非常自然地叫出了辜季。
“喏!”
阴冷的声音在冷清的夜宫之中响起,辜季一如往常般随叫随到。听着辜季冷冷的声音,子受空虚的心中反而有一阵暖意泛起,他隐于胸臆中的不平与愤懑消解了许多。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佛门圣人莫名其妙地往东前来朝歌城,朕总以为这件事有些不对,在这件事中必然有西岐的影子,明日朕便下旨,安排天下四位诸侯之首回朝歌城叙职。这次钦点四位诸侯,姬昌寻不出借口不来,等他到了朝歌,朕再好好询问这位大名鼎鼎,近些年居然有‘人间圣人’之称的西伯侯到底想做些什么!”
辜季沉默地聆听着陛下的判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恭敬地等候着陛下的吩咐。
“明日朕下旨传四方诸侯来朝歌,你让西岐一方的伏渊阁子弟小心探查,最好能探知得到西伯侯府在接旨之后的动静。情报搜集完之后,第一时间交给朕。”
“喏!小臣这便去传信西岐一方。”
辜季微微躬身,这就准备退下去安排此事。
“另外,明日朕要传姬考姬先生进宫,因此传四方诸侯进朝歌这件事,你等到后日再将消息散布天下,到时候有了泱泱民众之口,姬昌定然会来的。”
子受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嘱咐辜季道。
“遵陛下旨意!”辜季领旨之后悄悄起身,身形逐渐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如今辜季隐匿行踪的功法越来越高明了,连子受不一心去感受,都察觉不到他的消失和出现,这个家伙似乎铁了心要成为他暗中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从黑暗中现身,便会出鞘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辜季仿佛从没出现过,子受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迈步走回宫中歇息去了。
第二天曙色方明,朝歌城中便有四骑身负皇命秘密出城而去,奔赴四方诸侯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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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朝会散去,已经身为大商刑正的雍檀来到西伯侯嫡长子姬考的府中,二人对坐手谈。二十年前雍檀与姬考初次见面时便有一见如故之感,这二十年来姬考身在朝歌成为质子,替西岐赎罪,雍檀更是经常来访,二人都是才高八斗的风流人物,都专注音乐之道,又互为知己,倒算也是一桩佳话。
这一日雍檀来到府中拜访姬考,过去那些年雍檀无事便来寻他切磋琴艺,或是一同下棋饮茶,但是现在雍檀身为刑正,需要处理的政务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忙,已经许久都不曾和姬考对坐下棋了。
此局雍檀执白子,姬考执黑子,两人在棋盘之上厮杀正紧,已是需要步步为营的凶险局面。雍檀正拿着一颗白子皱眉思考该往何处落去,就听姬考府中的仆人前来通报道:
“公子,雍大人……府外有宦官传旨而来,请二位前去接旨。”
雍檀有些不耐烦地放下手中棋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陛下也真是的,我平日里忙东忙西,好不容易得闲与姬公子手谈几局,陛下便又安排事情来给我做了……”雍檀无奈地摇着头。
“陛下可是宣你我两人接旨,你莫要听错了。”姬考笑了笑,也放下手中棋子,挥挥手让下人收去棋盘。
“找你为不过是陛下思念你的琴声了,还能是何事?”雍檀从榻上下来,穿上了靴子。
姬考听后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走吧,看看究竟何事。”雍檀与他一同走往前厅,远远便见到了传旨太监。
“雍大人!”传旨太监见到雍檀后有些惊讶的样子,“没想到您也在这儿。”
二十年时间过去,虽然雍檀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但是朝中已经无人敢再称呼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商刑正为“小雍大人”了,刚好雍檀的父亲雍祀也已退居府中,称呼起来也不会矛盾。
“成何体统,你是来传旨的,还不知道我在此?”雍檀皱着眉说道,有些不满的样子。
那传旨太监是刚刚接手这差事的新人,他一见刑正大人不愉,当下吓得便跪了下来:
“这……陛下只说是让姬公子进宫面圣,没提到雍大人也在此,小人不知,冒犯了……雍大人尊驾,还请……雍大人见谅……”
大商刑正掌管天下刑罚,大商律法之中对太监又极严厉,因此这小太监被雍檀这一蹙眉吓得够呛,连话都说不周整了。
“你是新任的传旨宦官吧?莫要慌张,雍大人随口一说而已。”姬考看着雍檀的模样不禁失笑,亲手扶起了跪地的小太监。
姬考在朝歌城呆了二十年,朝歌城百姓对这个异乡人由最开始的猜忌与怀疑到如今的喜爱和视如己出,都离不开姬考本人温雅君子的性格,他御下宽松,待人以诚。就如这亲手扶起太监,就是朝歌城中无数达官贵人根本不屑于去做的事,在他们眼中如同猪狗无异的太监碰一下都觉得脏了手,哪会亲手去扶他们呢?
那小太监感恩戴德地谢过姬考的搀扶,这位姬公子虽然是西岐人,但是陛下很是欣赏他的才气,也极爱他的琴道。甚至朝歌城官场中流传着一桩事,说陛下有一次大宴群臣之后酒醉,最后曾大加感慨,说朕此生有三大憾事,一憾朝歌城无新鲜海味,二憾竹子开花之后便枯黄,三憾伯邑考非大商内廷生人。更是在后来直言,若伯邑考为内廷子民,赐卿相一国又何如?
相国是何等要事,虽然是酒后狂言,但子受从未否认过这个“谣传”,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姬考的欣赏之情。
陛下眼前的大红人亲自扶起他,这让小宦官很有些受宠若惊,但是陛下的旨意不能耽搁,他对姬考躬身一拜之后,便清清喉咙,宣旨道:
“久不曾听姬卿鼓琴,朕甚是想念,新得上好梧桐木一块,制琴想来一绝,还望姬卿入宫一叙,为朕试音。”
姬考恭敬行礼接旨,那小宦官忙说道:
“姬公子,马车便在府外恭候,还请您这就随小人走一趟。”
姬考点点头,站在一旁的雍檀开口说道:
“我就知道陛下寻你也无他事,不过倒是有些奇怪,往常他试音都寻我与你还有乐正师延一处,怎么此次陛下只寻你一人入宫呢?”
雍檀有些不解的样子,姬考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或许陛下不知你在我处,宣你的旨意已在雍府门口候着呢。你也回去看看,我先行一步入宫。”
“好。”雍檀点了点头,看着姬考与小宦官一同登上马车,便自回府去了。
马车吱吱呀呀,不紧不慢地来到朱凰宫内,姬考收拾衣饰之后,稳步走下马车,随着小宦官往朱凰宫大殿而去。
小宦官踏着独有的碎步在前方引路,其实这些年姬考很得子受的欣赏,入宫也有许多次了。陛下往常传召臣子都在御书房中见面,他去宫中奏琴也往往是在御书房之中,这条路虽不能说闭着眼都能走完,但也是熟悉的很。
只是确实如雍檀刚才所言,陛下若真是为了乐器试音,往常都是他与雍檀和师延一同如同,他们三人可以说是大商最精通音乐之道的人物,一同品鉴更能得出精确的结论。陛下还没有为了试音而单独召见他进宫呢。
至于他刚才与雍檀所说,陛下或许不知雍檀与他在一处……其实他和雍檀都心知肚明,这朝歌城内,哪里有陛下不知道的事呢?
没唤雍檀入宫,那么陛下召他入宫一定有别的事要商议……
姬考想到了朝歌城中最近发生的那件大事,聪慧如他,了解西伯侯姬昌的作风如他,在王后姜颐被西方圣人带走的那一天,便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这件事太像是父侯的手笔了。难道陛下正是看出了这件事与父侯之间的隐秘关联,才传唤他入宫的吗?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父侯谋划……
如果真是如他所推测的这样,那么与王后极恩爱的陛下……要怎么处置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