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莫言抬着手,回望过去的时候,那人便转动轮椅,在后面人的帮助下,离开了。待莫言不留意的时候,那人又冒出来了。三番两次下,莫言也就懒得理会了。
莫少峰寻过来时,莫言便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看着远处海岸线那边,偶尔露出一两根桅杆,偶尔露出半片帆,看着海面渐渐暗淡下来,西边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只余了一片深色的大海。
“爸爸!”莫言艰难地从石头上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莫少峰,“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下次我陪你去吧!”
“不用,没事,挺好的。”莫少峰道,他没有告诉莫言,其实医生是说,与去年的情况相比,要差一些,以后一年比一年差。“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检查什么的,都是多余的。”
“总是不好吧,检查后,知道情况,好预防啊!”
日子过得很恬淡,莫言每日里看看书,养一下阳台上的花,拆从京都送过来的各类礼物补品之类的。看到徐家对女儿这般好,莫少峰心里也很安慰。徐家能够走到今天,依旧蒸蒸日上,也是有他自身的原因的,徐家与莫家不同。
徐家能够接受莫言,便可以看得出他的胸怀,对莫言如此相待,可以看得出他的情怀。一时间,莫少峰很是感慨。
“爸爸,他们都瞒着我,你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够接受。”莫言将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挨着父亲坐下,问道。
莫少峰似乎已经早有准备,并不显得很惊讶,他扭过头来,将女儿搂在怀里,道:“言言,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学会体谅对方,给他一点时间,好不好?”
“已经半年了,爸爸,半年了,我一开始以为他死了,后来才知道没有,还有什么比他死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莫言说完,泪水便淌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哭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平静了,没想到却没有。
“明天,爸爸要去检查,你陪爸爸去吧!”莫少峰说完,便站起了身。
莫言抹干泪水,看着父亲进了卧室,才起身回了房间。她的房间在一楼,对着大海,一如既往的,窗前摆着一束红玫瑰,从她来的第一天,便是每日一束,一个多月来,从未间断过。
“明天是大年三十了,你会送我什么呢?”莫言捧着玫瑰,在鼻前嗅了一下,喃喃道,“还有什么,比以为你死了,更让我难以接受的?你说过,不管结不结婚,我都是你的妻子,难道‘夫妻就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你就是这么以为我的?”
莫言说完,还是把昨日的那一束花取下来,将今日新鲜的玫瑰插进去,做完这些,她才坐下来,刻着手中的活计。她欠了老爷子很多债,说好了要陪他去赌石,说好了陪他去看书画展,说好了送他一枚刻章,可临了,都欠下了。
第二日一早,莫少峰没有像以往一样是下午去检查,而是早上去,并非是因为除夕的原因。莫言跟着他,坐着电梯上了六楼,这里,一边是各种检查室,一边是康复室,各种器械之类的摆放在那里,偶尔听得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医生的,也有病人忍痛的声音。
莫言扶着莫少峰从那里经过,半墙玻璃比人高,莫言看不到,经过门边时,她的脚步便停了下来,看到里面一道熟悉的身影,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整个人便痴了一般。那人双手撑在台子上,双腿努力地支撑着,想要做一个俯卧撑,是那般艰难。他曾经是全军技能比赛第一名,是全军五十公里负重比赛第一名,是各种第一名的光环下的神,可如今,这个简单的动作,换做是从前的他……
莫言不敢想象,到底是怎样的伤痛,让他躲在这里半年,是怎样的思念,让他坑蒙拐骗地把她骗了来,又是怎样的煎熬,让他撑着到今天?莫言却不敢出声,她捂着嘴巴,看着他在别人的帮助下慢慢撑起,再慢慢落下,他赤着上身,已是满头大汗了。
“很好,比昨天进步大得多了。”旁边的康复教练笑着道。
那人推开了康复教练伸出来要扶他的手,笑着正要说话,却突地扭转头,从同样的一道门缝中看过来,目光便落入了一双泪眼中,顿时,整个人便呆住了,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医生迎了过来,站在莫言跟前道,听到医生这般问,那人的目光中便露出紧张和关切来,莫言回过神来,抹了一把泪,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她扭头对父亲道,“爸爸,我先回去了。”她说完,便快步朝楼梯那里跑过去,脚下一绊,人直直地朝前面扑去。
“言言!”这一吓,把莫少峰吓得不轻,他一声大喊,也跟着冲了过去,试图扶住她。旁边的医生吓得捂住了嘴,脚步钉在地上了。
却看到莫言一把扯过旁边的椅子,另外一只手抓住了从门里走出来的医生,撞翻了人家一盘子的东西,好歹,人是稳住了。那医生也算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莫言,缓缓地将她扶起来,气得骂道:“你一个孕妇,跑什么跑?出了事,谁负责?”
莫言这一吓,方才的情绪也全部都跑光了,她推开那医生,便被莫少峰抱在怀里,莫少峰喘着气道:“你是想吓死爸爸?”
“吓吓更健康!”莫言说完,想起什么,扭头看去,果然,那道门开了,那人站在门口,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眼里带着责备,他扶着墙,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莫言只觉得想骂他,想说什么,却全部都说不出来了。她推开莫少峰,扶着肚子走了过去,站在那人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憋着一股气,嘴里嗫嚅半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那人怀里,便是一阵大哭。
徐子墨,徐子墨,不错,正是徐子墨,徐子墨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轻抚在她的脸上,低下头来,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他闭上眼,不让眼中的湿意流露,含着莫言的耳垂,柔声道:“宝贝儿,对不起!”
莫言怎经得起他这般,一把环住他的腰身,哭得更大声了,她一个人肚子里两个孩子,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徐子墨的身上,徐子墨单手抱着她,单手扶着墙,半倚在墙上,却依然站得很艰难,额头上的汗水都渗出来了。
“首长,要不进去坐着吧!”见莫言是没完没了的节奏,旁边的康复教练出言相劝道。
徐子墨摇了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怪他多事。莫言却还是听到了,她抬起头来,抱着徐子墨的腰,将他往自己身上拉,一双泪眼上下打量徐子墨,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疼?”语未落,泪先流。
“不疼!”徐子墨抬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莫言的肚子上,七个多月了,双胞胎,是他早就知道了的,他有多惦记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想一个人是那般难熬,比起最初的康复训练,他宁愿受那样的苦,也不愿意去受这相思之罪。所以才会处心积虑,才会机关算尽地哄着她来,原以为会很艰难,没想到子陵开口,她便答应了,想起她来这里,进门时故意发出的惊呼,说的那些话,落在那片阔叶丛时的目光,只怕,她也是存了心思,是早就猜到了的。
莫少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拉开莫言,一手搭在徐子墨的胳膊上,扶着他,道:“言言,让子墨先去休息,他身上十二处受伤,腿关节粉碎性骨折,恢复起来很艰难……”
“爸爸!”徐子墨打断莫少峰的话,从莫少峰怀里将莫言拉过来,道:“陪我去!”
“嗯!”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莫言便扶着他,泪水已是如雨纷飞,落在他的胳膊上。不用说,只想象他当时从轰炸的飞机上逃生已是何等艰难,能够活下来,便应该感谢上苍的眷顾。
看着眼前的女人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一点一点地检查抚摸,看着她的泪洒满他的每一寸肌肤,只觉得周身如滚水烫过。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煎熬痛苦,已是前世经历,与今生无关了。
“很痛是不是?”莫言倚在他的怀里,已是泣不成声。
“不哭!”徐子墨抚不去她的泪,“不痛!”
越是这般,莫言肝肠寸断,怎么会不痛?是怎样的伤痛让他不敢面对自己,让所有人瞒过自己?她的泪点点滴滴都落在回忆里,如果入世一场,只为了与他夫妻相伴,便是上天的盛宠了!
徐子墨住在平地上的别墅里,当晚,不用莫言说,莫少峰便将她的行礼送了过来,和徐子墨莫言一起吃了年夜饭,饭桌上,他道:“我明天就回京了,言言就交给你了。”
徐子墨侧身摸了摸莫言的头,道:“爸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言言的。”
不知是何时起,徐子墨已经喊爸爸喊得这么顺溜了,想到两人对自己的隐瞒,莫言轻哼了一声。莫少峰笑了一下,这是连自己都恨上了,他轻轻滴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却又不忍责备女儿,道:“子墨能够活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爸爸,回京后……”徐子墨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莫言一滴滴往碗里落的泪水,他笑着将莫言的头抱在怀里,道:“好了,瞧瞧你,肚子里的宝宝该笑话了。”
“你这边,还需要多长时间?”莫少峰看了看徐子墨的腿,道:“恐怕还要半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