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北看了顾愆好一会儿,想要笑一笑,但他的嘴唇僵硬,笑不出来。
“那时是万不得已,我才那样叫的。”他走了过去,推推顾愆的胳膊。“好吧,你既然不理我,我就自己到这边坐吧。呃,这么静,这户应该是跑走了。”
庄户的院子空荡荡的,没种什么东西,但地很宽大,院墙是两种不同的砖石砌的。仅有的陈设包括一张大石桌、一张小木椅和小孩玩的陀螺。
刚坐了下去,顾愆起身到顾小北对面坐下。
他以前从没见过顾愆生闷气——他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时候。
恍若没有注意到顾小北往这边盯着,顾愆径直摘盔卸甲。
顾小北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泪可以说来就来,眼下,他几乎弄不清流泪的原因,但事实是,他的确是开始哭了起来。
不是有意假装,而是出于本能,他想激起顾愆的注意。
顾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出拳头打一下顾小北的肩膀,“好了,我不生气,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事哭。”
“顾愆,你知道么,父亲生前是下令杀过很多无辜的将士。”
他感觉到顾愆的身体变得僵硬。
沉默了片刻后,顾愆从原本位置上站起身,坐到石桌上。
“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愆的声音有些沙哑,顾小北马上瞥了他一眼。
“鸾娘娘说的。我从家里追随你来这儿的,是想来确定,是不是真的。那时,不能让你杀了那两个人,如果鸾娘娘说的是真的,你岂不是,也像父亲那样,杀了无辜的人……”
“你没有跟谁说过,对吧?你一直以来,在父亲还有我面前,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装做自己不聪明,对吗?”
顾小北的心往下一沉。
“没有。”他答道。
“你肯定吗?”顾愆问,眼睛紧盯着顾小北。
“相当肯定。”顾小北撒谎了。
顾愆不再开口,只是把腿盘了起来,茫然地望着对面的院墙。
顾小北不知所措地看着顾愆,顾愆听到消息后的表现让他有点六神无主,他本来以为顾愆他追问下去,跟他说他不信,但人的心思却是这样古怪难猜。
顾小北任眼泪无声地流着,现在不是为了引起注意,而是因为哭泣,变成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害怕,害怕顾愆接受不来,就此陷了进去,永远出不来。
“我算是个大傻子了,歪嘴细眼驴竟然没说疯话,哈,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顾愆最后说道,“鸾娘娘处于深宫,她的话不一定就是真的。真假暂且不理,现在我们绝对不能失去理智,那样的话,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小北,再哭下去也毫无用处,这你明白。”
顾小北注意到顾愆的声音有些恼火,便擦干了眼泪。
“顾愆,我也是没办法。”
“你当然没办法了,只怪我们该死的命运。这事儿不能只怪你。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想该怎么活命,我想你也跟我一样,根本不打算死吧?”
顾小北倒吸了一口气,转而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顾愆,顾愆他根本没从心底里,觉得父亲残杀无辜士兵的事,有一丝的真实性,他只是单纯的搁在一旁。
“羌阳以前剩下的那些守城的老兵,都是些老弱病残之徒,他们看起来没有能力再投身于军伍中,他们的腿,跟阿塞的父亲一样。”
顾小北不知道顾愆有没有听进去,顾愆他现在,更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而不是在跟顾小北说话。
“你去见过了?腿受伤并不难,但要拿出证据证明,是父亲做的就没那么容易,无论羌阳的哪个老兵,都会跟你说是父亲害的,我说的对吧。他们,他们只是一群,在苟延残喘的老家伙,惯会用些风言风语来吸引着别人的眼光,小北你还要信这种人的话?哼,等战事过了,如果这些人活着,活着继续说这种污蔑人的话,我就让他们见鬼去,我可不怕担上什么罪孽,我就是要豁了出去。”
“我不会去杀他们,顾愆。”
“为什么不?恐怕你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真是假,京城里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提起过。都烂了这么久的事,为什么不让它继续烂下去!小北,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们做儿子的,不该让他死后不能安稳。”
“我们干嘛非要灭口?”
“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来?毕竟这不仅仅关系到父亲,还牵扯到顾家安危。苏沉渊要是趁机上个折子给陛下,你敢保证他不会编排什么罪名出来?”
“顾愆,要父亲命的,一定是苏沉渊么!陛下若没动过心思,苏沉渊会这么顺利顶走父亲的职务么?还有,一直到现在,父亲的亲兵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出来抗争过!你说怪我们该死的命运,什么命运,君要臣死,这就是命!”
顾小北似乎突然不想再装下去——他对顾愆迷人地微笑着,片刻前还是那么怒不可遏的语气变得平和起来。
“你也看到了,我没有戴着面具。”顾小北抬手摁住顾愆的肩膀,“我是你,你是我,但从来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可以这是他一直想说出口的,“最重要的是父亲选择了你,你知道我永远只是你的影子。”
“是,但你也是我的手足,我不可能对你不在乎。”
顾小北仍然微笑着,不过,那笑落在顾愆眼里,显得似乎有些勉强。
“我也同你一样,希望父亲没有死,可他就是死了。顾愆,你一直,以为父亲报仇做目标来活着,但这些年,你可曾有过一时一刻是为了自己!你自己活的快乐么!我知道,你对苏沉渊动摇过,不过顾愆,你知道我,身为最懂你的我,为什么就是冷眼看着你,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宽慰的话?”
顾愆有些难过,他好像没能让顾小北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地试着做一个合格的兄长。
顾小北失控的态度让顾愆焦躁不安,顾愆在心中连连懊悔着:我不该来羌阳,不该。
顾愆感到顾小北的胳膊松弛了下来,“你我是双生子,这事都已经烂了这么久,就该让它继续烂下去。顾愆,我不知道大凉到底想做什么,可是现在大凉那边已经有人知道,我们是双生子。这个秘密,你若要继续遵从父亲的话,继续瞒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要做什么?”
顾小北一时没有回答,却是满眼含笑看着顾愆。
顾愆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个人当中,得有一个回不了顾家。
“小北,你听着,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糕,我们不一定要这样。”
顾小北把手垂放下来,“万一呢,顾愆你知道么,大凉那个自称姓魏的人除了那张脸,其他的一切都很像父亲。他没有杀了我,反而告诉我,你顺着这条小路走了。他知道我们是双生子,却是放过了我,这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大凉到底要做什么,你我现在都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会与我们有关。”
顾愆的脸色变得凝重,“我们谁消失?”
“你说呢?”顾小北的态度有点轻飘飘。
“你是要我消失。”顾愆觉得奇怪,自己都已经难过得喘不上气了,然而竟还是能够如此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不,是我消失,但这次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顾小北向顾愆投去探寻的一瞥,似乎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
“不要和三公主有任何瓜葛。”
顾愆沉默了。
顾小北嘴里说的是顾愆从未料到他会说出来的话,这些话让顾愆无法答应。
他原本指望自己,能一口气地说出不要扯上其他人,然而没有。
“还有别的吗?”顾愆感到难以启齿。
顾小北呆呆地看着顾愆,“你答应了?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
顾愆颇费了一点儿时间才做回答,说话的语气干巴巴的,“我和她没有可能。”
顾小北闻言,用手擦拭着衣服上的血迹,擦得极有耐心,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顾愆,其实我比你还要早认识她。我要走了,保重。”
“你差了这个。”顾愆从怀里拿出一副面具,和顾小北之前的一样。“我给自己弄的,没成想最后是给了你。”
顾小北接过,戴上。走了两步,转回头,抱了下顾愆。
顾愆半眯着眼,眼前蓦地浮现出一张双眸如星的面容,那是小时候的顾小北。
顾愆早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又是眼酸,一时再也不想继续开口。过了半晌,方想抽身,才发觉自己的袖角已被顾小北抓在了手中。
再举眸去看顾小北脸上的面具时,一滴眼泪忽然从眼中溢出,苦涩便再也按捺不住,顾愆一面紧紧握住袖角从顾小北手中扯开,一面又任由泪水滂沱,恣意而出。
父亲去世,便只想着夺苏沉渊的命,毫无顾忌、没有负担地恸哭一场,反而是躲在被子下。
只是此夜,便任由自己的心吧。
顾愆抬起手,轻轻触了触顾小北的面具,然后摘了下来。
“我走吧,北邙。”
顾小北沉默地看着顾愆将面具戴上,看着他走到马旁边时,停了一会,也许是在缓和情绪,以便走时显得和平常别无二致。
但在顾愆驾马之际,顾小北从他松垮的肩膀看出,那个熟悉的顾愆已经一去不返了。
马走过,在雪地上踏出了印子。
如果这是幼时,在这个时候,顾小北应该是跑出去,应该追逐着顾愆,高声叫喊,让他停下来。
顾小北应该把顾愆从马上拉下来,然后策马离去。
而顾愆会在身后遥望着顾小北,也或许是在轻叹一声。就如同,在每次顾小北沉默退下时,所表现的那样。
可现在不是,他们已经长大了。
活得再像影子的人,也是人。
顾小北瘫坐着,低垂的眼眸里,只见到覆在地上的白雪,一片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