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糕熟时,蒸笼里头冒白烟儿,糯米香味,带着茶糕架子底下铺的箬叶香味,腾腾地卷着白气儿,铺满了整个小厨房。
陆九九灭了灶下的火,拍拍手上的柴灰,拔去蒸笼上的树枝,掀开了蒸笼盖子。
米香、肉香、箬叶香,即刻扑面而来,热腾腾的水汽,罩在她脸上,让她觉得浑身通畅。
肩上的九尾狐眼巴巴地看着雪糯糯的一整片一米见方连在一起的茶糕,又怕刚出笼的茶糕烫着自己,伸长了爪子不敢去碰,只知道嘴里念叨,“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陆九九拍他的爪子,“现在还太烫了,小心把你身上皮毛都烫没了。”
九尾狐不听,仍旧伸长了爪子,“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陆九九无语,拿了把菜刀,等蒸笼上头的蒸汽消散得差不多了,自己估摸了个角度,一刀下去,给一米见方的整块儿茶糕,切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来。
将整块儿茶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茶糕,陆九九的手臂底下,被还未散去的蒸汽烫出了一块红斑,轻微的有些疼痛。
她挠了挠,不觉得会有什么事,放下菜刀,拿筷子夹起切好了的茶糕放在盘子里,整齐地码放成金字塔形状。
九尾狐自己抓了块茶糕,捧在爪子里咬了一口,小小的眼睛瞪成了圆圆的大眼睛,“好好吃…”他低头猛啃茶糕,也不管这茶糕刚出笼,还烫得很。
陆九九笑眯眯地看他吃,端了茶糕出去,把这一盘子茶糕,摆在大堂中心那桌子上。
在厨房外候着的春儿家人,这时全涌了过来,看看桌上的茶糕,一人拿了一块尝尝,再看看一脸糯米粉的陆九九,“小师傅,没想到你不仅会做茶糕,做出来的茶糕,味道还和我们这儿老店的一模一样。”
陆九九笑笑,把那根被蒸汽蒸得有些憋了的树枝摆在茶糕边上,对春儿说,“你要尝一尝吗?”
春儿虽然被这茶糕惹得满嘴是口水,但听陆九九这样问,还是摇了摇头,“等他回来一起吃吧。”
“好。”陆九九点头,看外面时间还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上头呢,知道春儿等得那个人,还不会那么早来,索性把茶糕拿了回去,连碗放在蒸笼里头。
那人来的时候,必然是太阳下山,阴气最胜的时候,到那时候,茶糕早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所以这会儿,还是热着吧。
总是感觉肩膀上黏糊糊的,陆九九偏头一看,这只有爪子没有手的九尾狐,把茶糕都吃她肩膀上来了!
不仅是外层的糯米,连里头的肉汁儿,都溅在了她的肩膀上。
陆九九拎着九尾狐的尾巴,把他拎下来,扒开道袍的领子看,自己肩膀上的皮肤,是红红的一大片。
九尾狐见陆九九扒开了道袍,露出肩膀上烫伤了的皮肤,念念叨叨着跳上了陆九九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肩头,“哎呀哎呀,烫伤了。”
“还不是你害的…”陆九九无语于九尾狐把自己的道袍弄得全是肉汁儿味,还把自己烫伤了,看肩膀上伤口没有什么大碍,正想把道袍穿上的时候,九尾狐探出爪子来,红红的舌头,突然间贴在了陆九九露在外头的肩膀上。
……
陆九九直接给了九尾狐一拳头。
刚刚给她弄了一身的肉汁儿,这会儿又想给她弄口水上来了是吧?这九尾狐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好心想帮陆九九舔舔伤口,却被她一重拳打在地上的九尾狐,两只爪子抱着自己的头,表示自己很无辜啊!
在厨房里呆坐了几个小时,看天井外地上的那点光斑,由一长条,慢慢变为点点圆圈,之后又消失不见,天井陷入一片黑暗。
陆九九起身掀开了蒸笼,夹了几块茶糕放进瓷碗里,出了厨房,走到了大堂。
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那几个小辈都已回去休息,只有春儿的两个儿女,还硬撑着坐在春儿身边,陪春儿等那个人的到来。
春儿倒是精神抖擞,见陆九九出来了,朝她一笑,“你来了,坐,我泡了茶,你喝喝。”
陆九九把茶糕放下,端起青瓷的小茶杯,茶是好茶,香味淡淡的,沁入鼻间,喝下一口,又觉得回味悠长,她放下茶杯,发现春儿的装束,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好看吧,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常常都是这样的打扮。”春儿发现陆九九在看自己,笑着摸了摸自己额前的刘海,和脑后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子。
陆九九点头说好看,问她,“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好几十年前了。”春儿答,“那时候,还打仗呢,我让他去街上给我买双尼龙丝袜来,也不知道路上出了什么事儿,他一去就几十年没回来。也许是店里的老板娘好看,把他羁绊住了。”
陆九九笑笑没做声,肩上九尾狐一直不老实,吵着要喝陆九九刚才喝过的茶,陆九九把茶杯递给他,他两个爪子抓不稳,茶杯哐当一声掉地上摔碎了。
茶杯碎的那一瞬间,陆九九看见,大开着的门外,一双灰黑色布鞋,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大概是想进来,却被茶杯碎的声音给吓住了。
“你进来吧。”陆九九捡了地上的破瓷片放在桌子上,对外面那人说。
春儿立刻紧张起来,握住陆九九的手,问,“是不是他回来了?”
陆九九点头,“是。”又对外头那人说,“你不来吃块以前和春儿最喜欢吃的茶糕吗?”
外头那双脚,向里面移了几步。
“进来吧。”陆九九再次说,春儿更加的紧张,握住陆九九的手,不住地颤抖。
外头那人终于进来了,远远的看不清脸,只看到他穿了一双灰黑色的布鞋,一身带了许多血的灰色长袍。
那人一进来,屋子里头,就闻一阵硝烟味道,闻着这味道,陆九九仿佛看到,战场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胜利,也有人迎着炮火倒下去,再没有起来。
“春儿…我回来了…”那人越走越近,脸上也越来越叫人看得清楚。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五官已经都已看不清楚,他的脖子大概是受过伤了,这会儿仿佛是要断了,颤悠悠地只连了一层皮。
陆九九以为春儿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变成这副样子了,会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头看她,她虽然面色不大好,但人还是平静的。
春儿长得好,一双含水的大眼睛,这会儿总算找到了她的魂魄,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意中人。
陆九九拿过桌子上的树枝,塞到了春儿手中,春儿又把这树枝,递给了她的意中人。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接到树枝后,一点点显出原先的样子来。
筋肉长在一起了,五官也显出来了,陆九九看到,这是一张十分清秀的脸,眉清目秀的,甚至有几分像女人。
“春儿,我回来了。”这人握住了春儿的手,眼里有几分泪意,“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这么久了,你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
“我怕我老了,你会认不出我来,所以在心里,一直不敢老。”春儿也含泪道。
陆九九识相地起了身,把春儿身边的那个位置,给春儿的意中人让出来。
“茶糕,你要尝尝吗?”春儿问,拿起一块茶糕,递到了男人手中。
“味道和以前的一模一样,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子味道的茶糕了。”男人咬了一口茶糕说,他笑眯眯地看向春儿,从怀里掏出一条尼龙丝袜,“诺,你要的尼龙丝袜,我给你带回来了。”
春儿惊喜地接过了,脸上笑意更浓,脸颊上两块红晕,低下头试这尼龙丝袜。
陆九九站在一边,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尼龙丝袜上,全是凝结了的鲜血和泥土,已经没法穿了。
春儿试了一下,也发现这丝袜已经没法穿,还是笑着把丝袜收了起来,向陆九九说,“谢谢你,小师傅,你做的茶糕很好吃,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儿,可以吗?”
陆九九当然说可以,提了趴在桌子上吃茶糕的九尾狐往边上避让,看那男人转过脸来,还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对她稍稍笑了笑,“多谢。”
春儿和她的意中人坐在大堂中间,一直从深夜里头,聊到太阳又起,陆九九坐在墙角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聊天,只觉得这声音跟催眠曲似的,听得她只想睡觉。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在一条笔直又长的石板街上,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春儿,握紧了一个男人的手,站在她面前。
天上下起雨来了,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石板上,她没有伞,只好到屋檐下去躲雨,一偏头,正好看到春儿和那男人,也到了屋檐底下。
只是他们不是来躲雨,是来取伞的。
大大的油纸伞,撑开来是一个平整的圆,陆九九看到伞面上头,画的是杨柳依依,春风和煦。
雨越下越大,春儿却决定和那男人离开这儿了,他们共撑了一把油纸伞,撩起裤脚,向石板路那边有着白色光亮的地方走去。
“小师傅,再见。”陆九九看到春儿走到小巷尽头时,转过身来,朝自己挥了挥手。
她也伸出手,朝她挥了挥手,尔后就见他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那白光中。
陆九九醒来的时候,只听身边一片哀嚎声,哭声里夹杂着“奶奶”“妈妈”的叫声,她拨开人群去看,春儿已恢复了之前那副老态,脸上皱巴巴的,皮肤又黑又粗糙,只是发型,还保留着之前的齐刘海,和两根麻花辫。
她大概是在睡梦中走的,脸上表情很平静,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像一个少女那样娇羞地笑着。
“她和她一直等的那个人一起走了。”陆九九对她的儿女说,“是喜丧,不要哭了。”
春儿的丧礼在一天后举行,春儿的儿女在给她换衣服的时候,从她怀里掏出了一条沾满血和泥土的尼龙丝袜,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来问陆九九。
“这是她喜欢的东西,不要扔掉,就放在她怀里吧。”
听了陆九九这样的回答,春儿的家人,只好把这尼龙丝袜,放在春儿的寿服怀里。
虽然这样,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做的茶糕还有剩,陆九九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春儿的,只好在她灵位前,摆了几块茶糕,插上折来的树枝,愿她在黄泉路上,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路走得顺畅。
对着春儿的灵位拜了三拜,陆九九起身离开,九尾狐从后头蹿上来跳上她的肩头,递给她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春儿的脸,是圆乎乎的可爱,她身边站的男人,正是那个给她买尼龙丝袜的男人,他们笑得畅快,仿佛那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快出木楼的时候,陆九九转身往后看,墙上春儿的临终照片边,摆的是她几年前去世的丈夫的照片,那人一脸的漠然,并不是春儿心中中意的那个男人。
“走吧。”陆九九摸摸九尾狐的头,把那张老照片放在木楼外的雕花窗户上。
这地方显眼,春儿的儿女,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会看到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