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出了门,陆九九坐在凳子上,撩了一筷子白菜和腊肉,低头嚼了几口。白菜鲜嫩,是入秋前就摘了储存在地窖里头的,如今冬天了才拿出来吃,味道却不比刚摘下来的时候差。
腊肉极有劲道,瘦肉多而肥肉少,应该是秋天的时候,贵子和他爸爸,去山上打来的野猪,而不是家里养的家猪。
扒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她抬起头,赫然见厨房墙面上印满了红手印,凌乱的一大片,还有鲜血顺着掌印的末端,沿着墙线,淌到了地面上。
陆九九站起来,顺着鲜血流淌的痕迹看地面,见地面上躺了一个大字形状的血人,鲜血漫延到她脚边,停了下来,绕过她的脚,一直顺着地面的坡度,往外流淌去。
陆九九抬头看血液的最终归属地,正是那一片种了雪里红的菜地。
“九九姑娘!别怕!”贵子出门洗了脸,回来厨房,就见这段时间,家里的诡异场景又出现了。
娇小的陆九九站在一大片血泊中,白色棉衣映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不知是害怕过头了还是怎么的,明明是这样连他一个大男人见了都害怕的场景,她居然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站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
“九九姑娘,别怕,我来了!”
平时厨房里出现这么多血迹的时候,自己是怎么都不敢冲进来的。
这会儿陆九九被血迹困住了,贵子也不管了,闭上眼睛冲进了血迹最中心陆九九被困的地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抱出血迹的中心,几下用力,却是怎么都抱不动这么一个看着只有九十来斤的小姑娘。
低头一看,是陆九九养的白狐狸,隔在自己和陆九九中间,伸出了四只小爪子,挡着自己。
一只狐狸…力气居然这么大?!
贵子还在疑惑白狐狸的力气怎会这么大时,陆九九看向了自己,“贵子哥,你干嘛呢?”
“啊我…”陆九九的平静让贵子一下手足无措起来,他松开抓着陆九九胳膊的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我…那个啥…这么多血,你不害怕啊?”
“不害怕啊。”陆九九答,九尾狐从地上蹦起,得意地跳到陆九九肩上,看向贵子,细长的眼睛里头,仿佛有宇宙大罗,看得他直发怵。
“贵子哥,你家里有鬼啊。”
陆九九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贵子发怵。
厨房里的血迹,在陆九九从她的红色大氅里头掏出桃木剑,挥舞几下后消失。
陆九九问贵子,“贵子哥,你家里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入冬的时候…”贵子看陆九九变魔术一样从大氅里掏出桃木剑,又见她会仙术似的让厨房里平时久久无法消散的血迹消失,吃惊得心跳加速,连看一眼陆九九都不敢了,她问什么,就赶紧答,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不一般。
“哦…”陆九九点头,“那就是有一个来月了是吧。”
“是,自从我妈死了,就经常有这样的事儿,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妈挂念我,显灵了。可是你看这个样子…”贵子挠了挠头,“这样子吓人,这真是我妈吗?!”
“是也不一定。”陆九九笑,“贵子哥,其实我是个小道士,稍微会点驱鬼的法术,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把你家里这个鬼给驱除了。”
“这怎么好意思…”贵子继续挠头。
正巧老爷子拿着烟杆从内屋出来了,烟杆头“啪嗒”一声敲在了贵子的后脑门上,“有鬼就驱它!不好意思什么?!”
又对陆九九说,“快驱了它!这一个月,我就没一天睡过好觉!收留了你,真是值了!我儿没白给你吃饭。”
陆九九笑,问贵子,“贵子哥,你家地窖里有没有入秋前收的雪里红,能不能帮我拿一些出来?有了这雪里红,就好驱鬼了。”
“好,我这就去!”被自己老爹敲了一烟枪的贵子,出门时脚步有些不稳,陆九九看见他后脑勺被敲破了一块地方,鲜血淌下来,正巧落在地面上。
那有他血迹的地面,立即显出一个血手印来。
“小姑娘,赶紧的把鬼驱了!”老爷子自己到灶台前盛了一大碗饭,把剩下的白菜炖腊肉都盖在饭上了,顺便从厨房柜子里提了一壶酒,轻描淡写地交代后,就出了厨房。
陆九九看地上那只血手印,直跟着老爷子的步伐,往内室去了,走到灶台前,切了些姜丝,又拍了蒜。
贵子捧着一大堆雪里红回来的时候,陆九九已把所有辅料都准备好了,连腊肉,也每片切得薄薄细细的一小碗,放在一边。
雪里红颜色本是青绿色的,入秋受了寒,叶片颜色才会变成红色。
贵子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雪里红,是入秋前就收割了藏在地窖里的,所以叶片还是青绿色。
陆九九从贵子拿来的雪里红中,挑了几株保存状况最好,最新鲜的雪里红,顺便提醒他,他头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雪里红洗净,摘去发黄的叶片,切成拇指盖儿大小的段。
铁锅烧热了,下油,入姜、蒜,干辣椒段,爆炒出了香味后,再下腊肉片。
腊肉片在翻炒下,本就有些透明的脂肪,越发显得透明了,看着轻薄得好像蝉翼,陆九九看腊肉炒得差不多了,又下了雪里红。
雪里红刚进锅时,还是绿绿的一大锅,没翻炒几下,里头的水就沁出来了,叶片干瘪下去,缩在一起。
这时候才加水,盖上锅盖,等着它熟透。
贵子处理了后脑勺上的伤回厨房,陆九九已经将雪里红炒腊肉盛起,放进了盘子里,又拿了只小碗盛了些白米饭,一双竹筷子直直地插在米饭上。
陆九九披了大氅,一手盘子一手碗,要去开那扇通往院子的小门,贵子走上前来帮忙,给她开了门,问,“九九姑娘,你这是…?”
陆九九朝他一笑,低头踏进小院,“驱鬼呀!”
眼看着盘子里的雪里红,和碗里的白米饭,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点点消失了,陆九九才转身离开那片菜地,回到厨房,看贵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九九姑娘,刚才那些东西,是…是鬼吃了?”
“是啊。”陆九九脱下大氅放在一边,蹲下身子处理那些没用上的雪里红,“贵子哥你放心,以后那鬼,不会再来你家作祟了。”
“真…真的?这样,给它饭菜吃,就行了?”
“是的。”陆九九招手让贵子也蹲下来,帮自己摘去地上雪里红发黄的叶片。
贵子闷着声摘了许多黄叶子,问,“九九姑娘,那个鬼,是不是我妈?”
“是。”陆九九回答,“你放心,我已经送你妈去黄泉路了,她很好,你不用挂念她。”
贵子不作声了。
这些剩下的雪里红,陆九九是要把它们腌起来。
雪里红摘去了黄叶子,洗干净沥干后,在大缸里头铺上一层雪里红,抹上一层细盐巴,再铺上一层雪里红,再抹盐巴,一层接一层的,抹水泥似的。
大缸已被抹了盐巴的雪里红铺满了,陆九九光了脚,烧了些热水,洗干净脚后上缸踩,直踩得雪里红的绿色汁液,从大缸底下,一点点冒到上头来,盖住了她的双脚。
贵子在一边看着她踩,“家里只有我妈会腌雪里红,以前,还没到冬天,我妈就会做一大缸腌雪里红。”
陆九九愣了一下,对他说,“这缸子雪里红,够你吃很长时间了。”
贵子点头,“要是以后,每年冬天都有腌雪里红吃,就好了。”
陆九九没说话,走出了大缸,往四下看了看,在灶台边上看到一块大青石,过去拿抹布拧了水,将大青石擦干净了,准备放到踩好了的雪里红上去。
“我来吧。”这块大青石平时就是妈妈用来腌雪里红用的,贵子习惯性地想上去帮忙搬石头,却见陆九九摇了摇头,双手放在了大青石下面,轻松一抬手,就将二十多斤重的大青石,放在了腌制好的雪里红上头。
贵子觉得这个小姑娘,大概是个下凡历练的神仙。
陆九九在贵子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头休息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雪已经停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地上雪原,一片凄晃晃的白。
陆九九起来和贵子告别,说雪停了,她要去亲戚了,顺便请贵子送她一程,雪还是很厚,她怕再迷路。
对陆九九的要求,贵子显得很高兴,去给家里的牛喂了几把干草,架上了车,带陆九九去她说的那个地方。
“就到这儿吧,那边就是了。”陆九九其实只是瞎指了一条路,没想到运气挺好,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个村庄。
“我送你到亲戚家再走。”贵子说,陆九九却已经先下车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她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雪原中。
贵子呆愣着坐在牛车上,揉了几下眼睛,愣是记不起来,刚才陆九九,是走到那边村庄里去了,还是穿着一声红色大氅,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原中。
她肯定是个下凡历练的神仙,赶着牛车回家的贵子,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对陆九九的判定。
贵子爸夜里是喝了酒才睡的,酒醉加上他真的已经好久没睡过一次好觉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一看表,都十二点了。
肚子饿得不行,在炕上喊了几声贵子,做点饭!愣是没有人回答。
老爷子只好自己起来,去了厨房,煮了点饭,又看到边上一缸子雪里红,也没多想,捞了一株出来洗净炒了雪里红炒腊肉,快快活活地吃了几碗饭。
但刚吃完饭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头晕得很,心也跳得很快,更难受的是,肚子疼得打紧,肠子好像都搅在一起了。
肠子里的脏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
他赶紧披了棉衣到外头旱厕去解决肚子里的脏东西,才一坐下,头一晕,整个身体往后倒,“扑通”一声,摔进了有两三米深,里头东西,还早已冻结成冰的茅厕里头。
老爷子运气还算好,摔下去后没多久就醒了,底下的冷气,让他精神清明了一会儿,缓过劲儿的老爷子,使劲喊了几声救命,没喊来人,倒把茅厕棚子上厚厚的雪给喊下来了。
硕大的砖块似的雪直往茅厕里头涌,老爷子起先还挣扎了几下,到最后,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了,恹恹地躺在了雪堆中,有出气没进气,直到厚厚的白雪,把他的脸整个儿都覆盖住了。
番外
贵子回了家,将牛从车上解下来,赶进牛棚,进去洗了脸换了衣裳,在灶台上烧火暖手呆了很长时间,人才清醒过来。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没发现他爸爸,以为天晴了,他去哪里溜达了,也没注意。
自己坐在炕上发呆,倒是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儿来。
这些事儿,其实总的说起来,也就是一件事儿。从他记事起,爸爸就总是打妈妈,每次都打得妈妈头破血流,眼睛青肿,身上没一处是好的。
以前每次妈妈被打了,就抱着自己哭,说自己嫁错人了,叫他以后不要学他爸爸,要好好对待媳妇。
妈妈哭完了也就算了,第二天起来,照常顶着伤给伺候他和爸爸。他虽然心疼,但碍于爸爸在家里的权威,从来不敢对爸爸说些什么。
一个月前的那一次,贵子以为也会是这样的,妈妈被爸爸打了,哭一顿就好了,第二天还会起来,还会做饭给他们爷俩吃。
却没想到,那次,妈妈躺下去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爸爸到底是把妈妈打死了。
“妈,我对不起你…”越想越难受,贵子捂住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里流淌出来,“对不起…我没有阻止他,是我不孝。”
爸爸过了好几天都没回家来,贵子出去找了几回,都没有找到他。
又因为大雪又开始下了,他再出不了门,也就没再出去找,权当是他出门遛弯,自己走丢了。
几年后贵子娶了个媳妇,生了几个孩子,原先的老房子不够住了,请了人扩造房子,清理那个旧茅厕的时候,才挖出了那一块,好几年前的老冰块。
里头冻了不知多久以前的人畜排泄物,还有一具肮脏的老头儿尸体。
有几个工人想把老头儿尸体从冰块中耙出来,谁知时间太久了,老头儿尸体,早就和排泄物,已经冰块牢牢结合在了一起。
他一靶子下去,老头儿尸体,就随着排泄物碎成了一堆细碎的粉末,黄黄黑黑的一堆,想从其中拣出老头儿的尸体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贵子对媳妇好,是村里头出了名的,有男人笑他不打老婆,是妻管严,怕老婆,没男子气概。贵子一概不予理会,每天只闷头干活,回了家帮媳妇做些家务,尽量让她过得舒坦些。
又是一年秋末,趁着天还没彻底冷下去,贵子收了院子里的雪里红,和媳妇一起做腌雪里红。
看着媳妇和几个孩子,光着脚在大缸子里头踩雪里红,贵子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晚饭吃的是雪里红炒腊肉,贵子吃了好几碗饭,仍觉得不够,又添了一碗,媳妇笑他每次吃雪里红炒腊肉时,食量就跟猪似的,没个够的。
贵子笑,夹了一筷子雪里红,就着一大口饭塞进嘴里,怎么都觉得这雪里红,味道永远都赶不上,那一年那个小姑娘给他腌的那一缸雪里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