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年初一这一日起,兴业坊南边的空观寺就热闹非常,天不亮就有人过来上香。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一说破五前诸多禁忌过此日皆可破。按照旧的习惯要吃“水饺”五日,北方叫“煮饽饽”。
如今有的人家只吃三、二天,有的隔一天一吃,然而没有不吃的。从王公大宅到街巷小户都如此,就连待客也如此。妇女们不宜出门,但也要吃饺子放鞭炮。
但总有那百无禁忌的妇人出门,张嫂子就是其中一位,她胳膊肘上挎着个竹篮子,里头放着金箔纸叠成的元宝,又有那黄表纸和香烛搁在里头。
她身上穿着件儿土灰色的袄子,头上簪着银簪子,脸颊上涂抹着胭脂,整个人瞧起来喜气洋洋。
她出了门就直奔空观寺,一路上尽是些穿的灰突突的乡里人,还有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都凑着热闹而来。
张嫂子嫌弃的看了一眼,而后目不斜视,径自朝着空观寺而去。这一路上鲜少瞧见女子,所以张嫂子所到之处,自然会被旁人多看两眼。好不容易瞧见空观寺门口种着的青松,张嫂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提起精神,随着人流进了空观寺。大雄宝殿门前的香炉里头青烟袅袅,手腕粗细的檀香插在厚厚的香灰当中燃着忽明忽暗的红点。
张嫂子神色虔诚,把那竹篮子搁在脚边,在一旁的香烛盏中燃起了檀香,而后平举檀香,额头对着檀香把儿,冲着东南西北各鞠躬行礼,最后才把这檀香小心的插在了三尺来长的香炉里头。
这檀香插进香炉里头还不算完,还要看着香灰长短,其中也有说法,张嫂子又看了一会儿,见那檀香的香灰又长又直,这才提着篮子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供着几丈高的神佛,不知哪家富户又给神佛修了金身,悲天悯人的神佛俯视众生,张嫂子就是其中之一。
张嫂子进了大殿,倒是不着急上香,只看向大殿东南角,那里正是求签解签之处,有那通晓周易的和尚坐在案几后头,手上拿着个红头签,正摇头晃脑的人解签。
解签的是个身穿澜衫的郎君,瞧着他身上的料子,还有头上戴着的玉冠,倒是个有钱人的模样。
张嫂子看了一圈儿,只瞧见个年逾六旬的老妇人,还有个三十出头的衣着普通的妇人,旁的竟是再没有女子。
张嫂子在那正黄色绣着荷花的锦垫上,恭恭敬敬的三叩九拜,又从怀中摸出两个大钱,投到三尺来高的功德箱里,这才算完。
她跨过高高的殿门,朱红色的殿门上镂空雕琢着吉祥云纹,透过云纹看过去,那大殿东边供奉着哼哈二将,门口的青石板向北而去,掏出个月亮门,又通向后院。
张嫂子看得专心,一不留神,正跟人撞个满怀,她张口欲骂,那厢那人却先开了口,“对不住了……”
张嫂子一听是个女声,急忙抬头去看,只见眼前站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身上穿着件儿青草色的襦裙,头上别着个金灿灿的金簪子,耳朵上又坠着一对儿珍珠耳坠子。
张嫂子登时面上一喜,又瞧着那小娘子模样俊俏,这心里头便似是乐开了花。
“无事……这庙里头人多人挤人,挤在一处也是有的。小娘子怎地一人出门?”张嫂子没话找话,又探头去看那小娘子身后,只瞧着她身后一尺的距离,并没有旁人。
“多谢……”那小娘子寥寥两字,便越过张嫂子进了大殿。
张嫂子心中不由活泛起来,她此番也不着急出去,只守在大殿外头,眼巴巴的看着大殿里头。
那小娘子青草色的身影先是虔诚的伏在功德箱前头的软垫上,而后便翩然去了殿里头的东南角。
张嫂子提着个竹篮子,倚靠在殿门口,时不时的向里张望一番,心里头不由盘算起来。
所谓,事有凑巧。
等那小娘子出来的时候,只低头掩面,似是极为难过,张嫂子一瞧,此番可不就是到了自己出场的时辰了。
张嫂子紧跟着撵了出去,看着那小娘子踌躇而行,张嫂子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她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因为那小娘子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寻了棵青松,躲在青松后头痛哭起来。
张嫂子四下看了一圈儿,自然有那些个意欲瞧热闹的立住不行,张嫂子冷哼一声,“既然来这庙里头上香,就莫要探头探脑,四下凑热闹,不然这菩萨可就不灵了!”
张嫂子涂脂抹粉,双手叉腰,颇有几分凶悍之色,那厢也就渐渐散了。张嫂子瞅准时机,走到小娘子的身后,口中低声劝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你若是心里头难受,切莫憋在心里头,倒不妨给奴家说说,咱们同为女人,总能体谅几分。”
小娘子肩膀耸动,只捂着脸,靠在树上,低声哭泣。
“方才瞧见小娘子求签,莫不是那卦象不好?”张嫂子凑近了小娘子,“若是如此,小娘子只管想开些。这求签本就是图个心安,好些个卦象并不准的。奴家小的时候过来求签,那算命的和尚还说奴家成亲之后吃穿不愁,还是个官家娘子。结果呢,你瞧奴家,不过是个老妈子罢了,每日里给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竟是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再说奴家那口子也不是什么官身。”
“那你家相公又是做什么的?”小娘子直起身子,眼泪汪汪的问道。
张嫂子一笑,掏出个帕子给小娘子擦眼泪,口中继续说道:“奴家那口子不过是个烂赌鬼,又最喜欢喝酒吃肉。每日里一睁开眼睛就要喝酒吃肉,可是就奴家的家底儿,哪里能这般供着他。”
张嫂子收起面上的笑,口中麻木的说道:“结果他喝不到酒,就要打奴家,直把奴家打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儿好肉。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家嫁给了这样的人,也是奴家的命,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小娘子抹着泪,一脸同情的看着张嫂子,“嫂子的命实在太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