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以“脑死亡”为评判标准,那么陈怀仁还算活着——他的脑干部分依然完好,甚至还能巴眨巴眨眼睛。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有一颗极微型的炸弹——大概是被注射进去的——在他大脑的记忆区里炸开了,把周围搅成了一碗豆花。
安小轩是在第二天一早,从黑着眼圈刚由医院回来的苏诗雅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听完这个描述,她对着面前的速食早餐翻江倒海了一阵,最终默默地把那盒状似豆花的东西给倒掉了,并且从此又烙下了一个心理阴影。
至于米然的被害,也许沈诚或者其他教会和仙宗的高层动用了某些权利手腕,警方相当匆忙地便以“嫌疑人畏罪自杀”而结案了。连陈怀仁的父母都没有跳出来喊冤叫屈,人们便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结论。只不过“畏罪自杀”发生在拘押室里,多少听着还是有点可疑的,因此人们的抨击对象转移到了钦天监校卫队的身上,有不少人认为是校卫队使用了非法审讯手段才造成了陈怀仁的暴毙。
为了让圣经的事被草草带过,校卫队不得不背了这个黑锅。否则一旦深挖下去,必然又会扯出“嫌疑人为什么自杀”“米然案背后不可告人的隐秘”等一系列问题,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舆论已息,凛冬将至。究竟是不是冤枉了校卫队,此事还得打个问号。
沈诚显然不相信爱徒会这么急切地自杀,但到底是谁在他赶到之前就将陈怀仁永远封了口?鉴于自己的身份与立场,他就算心里一万个怀疑是教会特工组织下的毒手,也不能公开说出来。和他一样处境尴尬的还有兵武部的总教官,校卫队的最高负责人,杨启明。杨启明很清楚脑内炸弹是控制特工的典型手段,可人毕竟是在拘押室被害的,因此极可能是校卫队存在内奸。于是两个人谁都不挑明此事,但同时又都心照不宣地联手排查了一遍——然而当晚值勤的队员们,经历背景都没有什么问题,行为举止也看不出任何疑点。
就在这样一种粘稠的平静中,新纪100年的春节临近了。
轩城站的站台上,一个顶着鸡窝头的男人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他五官深邃挺括,却由于过重的书卷气而显得稍微有些软弱。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卷发披肩的女子,柔顺的眉目间略带着点英气,属于那种内敛耐看的漂亮。
“星,我刚收到了邀请,是关于帝国核心通讯线路战时可靠性的评估会。”那名女子低声道,“也是赶在正月初三……看来局势是真的很紧张了。”
“嗯,是啊,八院第一梯队的科学家基本也都收到秘密转移的通知了。”安星回过神,伸手揽过女子,“我那天去找院长申请携家属的时候,你猜他怎么说?”
“隐蔽的研究所这次重新启用,通讯方面急需专家,我肯定本来就在名单里。”
安星温柔地笑了,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夫人英明。他说,这还用你申请?那么多机构想抢杨萱,不带上她岂不是买椟还珠!”
杨萱挑了挑眉,神采中飞扬的自信逐渐敛了起来,“小轩怎么办?”她忧愁道,“万一真的开战了,我很担心……”
“她的路,交给她自己选择吧。何况有人照看着呢,艾叔叔不还是她师父么?”
正在被人讨论的安小轩走下真空磁浮快车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对一把年纪还在秀恩爱的夫妇,惊得差点绊了一个跟头。这岂止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这简直就是太阳跳起了华尔兹!
“嘿,你爸妈怎么来了?”徐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又环视了一圈站台,“我妈呢?今天这画风不对啊。”
确实,安小轩爸妈正常的风格是这样的——
小小轩:“妈咪,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杨萱:“实验室的瓶子里长出来的喔。”
小小轩:“可老师说宝宝是生……”
安星:“别听老师瞎说,我怎么可能让你妈妈做十月怀胎这么辛苦的事!”
小小轩:“老师还让大家回去问爸爸妈妈,宝宝出生前是什么心情……”
安星:“院长说不要浪费基因,所以就送几个细胞让他们折腾去,好像没啥特别的心情。”
杨萱:“小轩乖,你爸开玩笑的。出生前吧,妈妈天天都会去瞅一眼,跟养蝌蚪似的,可好玩了。”
小小轩:“……”
——总之,接站什么的,不太像是安星杨萱夫妇会做的事儿。
“小轩!”安小轩还在琢磨着难不成刚才下车方式有问题,不小心穿越到平行时空了?杨萱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让我看看……不错,你把自己喂养的挺好。”
“妈,爸。”安小轩别别扭扭地说,“你们怎么来了?”
“叔叔阿姨好!”徐诺收腹挺胸,站在一边异常乖巧。
“李阿姨临时有事,所以换我们来了。”安星站着杨萱身后,冲徐诺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小诺,好久不见长得越来越顺眼了……你爸今天收到了集结令——非得赶在大年三十集结,兵武的高层真是反人类——你妈妈送他去了,应该很快会回来,今晚在我们家一起吃饭吧。”
李秀芝傍晚便赶回来了,看到一桌子的外卖,洗了手就又下厨做了几样家常菜,把屋里瞬间烘托出了年味儿。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围桌而坐,安小轩夹在爸妈中间,听他们和李阿姨一起天南地北的闲扯;徐诺坐在对面,带着一脸不明所以的笑容,贱兮兮的得意劲儿让她忍不住就在桌下踹了一脚,心里有一块地方却愈发的柔软起来。
在鞭炮的喧嚣和烟雾间,在短暂的喜庆和温馨中,一晃便到了初三。安星和杨萱各自上了不同的列车,“小轩,你要照顾好自己。”他们装作随意地叮嘱,但告别时不舍的拥抱和转身后红了的眼眶,依然泄露了心里真实的波澜。
直到列车离站,安小轩迟钝的伤感才一点点地沁出来。徐诺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看到安小轩呆立了好一会儿终于动弹了,连忙跟了上去。
城郊,墓园。
青石板路两侧是苍翠的松柏林,走不多远便突然空旷开阔起来。枯黄的草地上结着亮晶晶的一层薄霜,冬日的暖阳发出橘色的光芒,把眼前洁白的大理石碑群勾勒出了金边。
安小轩低着头站在一块不起眼的墓碑前,碑面上浅刻着一行小小的字迹“安然新纪1-95”,碑座已经被苔藓覆盖了,看上去颇有点苍凉。
“爷爷不能继续陪你了。小轩,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轩,你要照顾好自己。她鼻子一阵发酸,胸口好像被人攥住了,闷得透不过气来。
徐诺担心地看着她,喉头动了半天,终于微弱地憋出一句:“你还好吧……?”
“嗯。”安小轩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力眨着眼。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悄然滑落的泪水。
“我说……又没别人,想哭就哭吧。”徐诺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缓慢但是坚定地把她搂到怀中。
安小轩僵了一下,克制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们都走了……”她就像落水的人死死抱着一根浮木,“我不想……我……”
徐诺感觉到安小轩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似乎在试图堵住自己的抽泣。他抱得更紧了一点,“我没走啊,小懒。”他沙哑着嗓音,“我不会离开。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南国湿冷的雾气中,安小轩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贪恋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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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伽虽然没能成功挑起帝国内乱,但据侦查返回来的信息看,他们的军队已经充分集结,并且备战级别越来越高。甚至有情报显示他们正在研发某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阿尔法销声匿迹了七十多年,智能大战签下的和约也渐渐丧失了威慑力。世界范围内的和平持续够久了,战争的獠牙重新长成。
因此,在八院进行转移的同时,靠近西南边疆的钦天监也在计划着部分迁校至中原。一些可以搬运的重要研究设备已经开始分批打包运走了。
艾逸这几天一直在忙着开会,讨论的就是关于迁校的事。莫佑作为监正,自然不能缺席;杨启明执掌兵武部,现在俨然要担起镖头的职责来;沈诚负责政宗界的协商和接洽;至于网络安全和信息监控,就是艾逸的范围了。
柳辰因为大一统理论曙光隐现,过了初一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红砖小楼。二层的全封闭虚拟仓只剩一台了,另外那台已经送达了某个隐蔽研究所。安小轩还没返校,所以暂时没人会和他抢。
但这肯定不是持久的状态。正月初六,柳辰收到了艾逸的信息,通知他将被派到内陆的某处研究所。车票已经订好了,行李随后送到,他只要乘坐中午的快车前往长安,到那边会另有人接待。
这个消息柳辰倒是一点不意外,只是心里有点遗憾都没能和安小轩告别一下。不过想来都是同门,也许再过几天她也转移过来了,非要说告别什么的倒是有点矫情了。
柳辰随便收拾了个小包,坐真空管胶囊到了墨城站,然后转乘前往长安的真空磁浮快车。大多数人都还在好好珍惜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因此车上乘客并不多。他对着窗外的景色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种不好感觉。
好像,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