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的手在宋棠前方停了足足十秒,她才如梦初醒般的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仿佛一个微型火炉,让她在料峭春寒里浑身发热,尤其是脸颊,烫得和要烧起来似的。
徐茂松开手,目光掠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温和的说:“三小姐脸色不大好,这几天一定很辛苦。逝者已矣,请保重身体。”慰问完毕,对老黄道,“我去洗手间,黄管家和你们家小姐一起回去吧,对我不用这么客气。”
管家应了声好,看着他走进了洗手间的门,又扭头看宋棠,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得过分的脸,和一双怔忡的眼睛,看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不安。虽然宋棠在宋家是个边缘人物,一年见不到几次,但印象中的她对谁都淡淡的,怎么一看到徐茂就魂不守舍?难道有了什么不一般的心思?
管家抱起宋朵边走边斟酌言辞,走了十来步,压低声音道:“徐茂是海外李氏家族的长孙,年轻有为,刚刚回国,想在本市发展事业,同时成个家。等会儿他还会去医院看望夫人。”
李家长孙,却随母亲姓徐,家族内部肯定有一笔烂账,他离开家族大本营千里迢迢到H城开创事业的原因尚不清楚,但他肯定需要借助本地大家族的势力,才能迅速打入社交圈子建立人脉;而他这样海外关系雄厚,能力又出众的人,也是本地豪门拉拢的对象。
通过联姻来巩固合作关系,对双方都有好处。抛出橄榄枝的大家族有好几个,而失去主心骨的宋家,对徐茂的需要最为迫切。
从联姻的角度来看,宋夫人生的两个正牌大小姐最为合适,婚生女地位毕竟不同,而且一个长袖善舞,一个美貌出众,优势明显,就看徐茂看重的是才还是色。
管家本想旁敲侧击的暗示宋棠,她被另眼相看的希望太渺茫,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千万不要和宋柔那样做出轻浮可笑的举动,给徐茂留下坏印象,坏了宋家的大事。可一席话说完,宋棠依然目光恍惚,脸上的红甚至都蔓延到脖子上去了,这才想起这位三小姐没在社交场上摸爬滚打过,估计领悟不到这些弯弯绕绕的言外之意。但他们已经走进了灵堂的大门,再细细解释已然来不及,管家盯着那口精工细作的棺材,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千万不要出事啊!
宋桢是长女,主持这场丧事,数她最辛苦,好不容易得了一段短暂的空闲时间,连忙坐下休息,椅子还没坐热,一抬眼对上管家欲言又止的目光,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她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宋朵的头,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五小姐想宋总了,哭了一会儿,幸好徐总遇上,安慰了几句。”管家见左右无人,连忙丢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宋棠:“也和三小姐寒暄了两句。”
宋棠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虽然脸上的红褪去了一些,但眼神还是怔怔的。宋桢立刻明白了几分,皱起眉头,须臾想到一个高明之极的主意,说道:“宋棠你累坏了。现在人没这么多了,我们几个应付应该够了,朵朵也不适合总呆在这里,你带她一起去休息室睡会儿,好不好?”
宋棠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立刻从管家手上接过宋朵:“好,有事叫我一声,我出来帮忙。”
宋桢含笑说“一定”,心里想的却是“你就乖乖呆着别出来了”,看着她走远,轻轻舒了口气,但这口气出了一半就被噎了回来——目光略一转,就看见了折返的徐茂,而宋柔已经飞快的迎上去,变戏法一样瞬间红了眼,展示她的伤心,孝心,以及梨花带雨似的娇弱美貌。
灵堂里的精彩戏码,宋棠一点也不知。她把宋朵安顿在沙发上,拉好遮光窗帘,昏暗的房间充盈着暖气,让她觉得有些憋闷。幸好她刚刚顺手拿了外套,足以抵御初春的寒气,便轻手轻脚的走到落地窗外的阳台上。
凉悠悠的风拂过宋棠的脸,给她发热的大脑降了降温。她虽然不是人情练达的人,但也不是笨蛋,冷静的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琢磨了两遍,管家的话她也想明白了。不就是让她不要觊觎徐茂吗?笑话,她对这人根本是避之不及。再说了,她如果有找个有钱男人的想法,早就和宋柔一样拼命讨好宋如龙,时时刻刻混在那个圈子里,哪儿会过现在这种日子?
徐茂刚才的态度很客气,仿佛真是和她初次见面。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转性转这么彻底,不过看他举止,应该不会再对自己怎样。这样看来,不管他是不是要和宋家联姻,娶哪个姐妹,都和她没有关系。
理清楚了思绪,宋棠心头大石落下,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扶着栏杆眺望前方。阳台几米远就是围墙,围墙外是大道,路边栽的树抽出生机勃勃的新绿。正看着风景,一辆黑色的车从侧面不远处的殡仪馆大门开了出来,往右一拐,开得越来越近,想必是哪个吊唁的宾客离开。她随意看了一眼,漆光闪亮,车型不错,应该很贵。正观察车标,那车忽然减了速,刚好停在在她正前方的路边。车窗降了下来,现出徐茂那张漂亮的脸,他对着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微微眯着眼,露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笑容。
这笑容她再熟悉不过,他带给她的梦魇似的过去像幻灯片一样一章一章在脑海回放。她退后几步,咬紧了牙,徐茂却关上车窗,车很快开得无影无踪。
灵堂里,宋家其他几个姐妹还在接待宾客,但心都已经飞远了。徐茂说,他要去医院探望卧病的宋夫人,宋桢道,等会儿她也会去瞧母亲,你来我往交谈了几句,他答应同她们共进晚餐。这个是个很明显的信号,徐茂确实有意向同宋家联姻。她和一母同胞的二妹宋槿对视了一眼,各自心神领会——她们得展示出全部的魅力,不管徐茂最终选哪个,一定要把他装进宋家的口袋里。
心神不宁的数着时间,时针终于指向了下午五点。此时没有宾客再来,宋桢让管家去休息室叫回宋棠,把姐妹几个集中在一起,说出她和宋槿已经商量好的安排:“我和阿槿去医院看妈妈和阿楠,宋棠没休息好,早点回去吧。宋柔你在这里守灵,晚点我会来替换你。黄管家,麻烦你带朵朵回家。”
宋柔听得直咬牙,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们和徐茂共进晚餐,把酒言欢,把她留下来陪死人,算盘打得真是噼里啪啦的响!她可不是宋桢手上的提线木偶,随她摆布,目光往宋棠脸上一瞟,立刻做出娇娇弱弱的模样:“我不舒服,头晕脑胀的,好像有点发烧了。我想去医院看看。”
宋槿心头火起,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春寒料峭,她却穿着短袖的黑色开司米连衣裙,非得露出光洁白皙的胳膊,连高跟鞋都有花样,后跟用水钻拼出的百合花图案,行走之时光芒闪动,吸引人去看那纤细洁白的脚踝。丧事这种场合都要卖弄姿色,怎么不冻死她算了!
她冷笑一声,走过去触碰宋柔的额头,又是鄙夷又是喜悦:“你是神经紧张,看看,我额头都比你热呢。”
室内有暖气,她又在被遮住的地方贴足了暖宝宝,怎么会着凉,宋柔眼珠子一转,吸了口气,变魔术一样瞬间挤出眼泪:“你又不是温度计,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发烧?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心思,不就想霸占徐茂吗?都是宋家的女儿,凭什么?爸爸在的时候绝对不会这样,爸爸最公平了……”说着声音越来越高,转身奔向棺材,扶着大哭起来:“爸爸,你醒来看看啊……你尸骨未寒,她们就开始排挤我了啊……”
宋槿脸都青了,刚想反唇相讥,宋桢用力的拽了一下她的手,嘴往门外努了努,她目光一扫,看见了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身影。
宋桢压低声音:“宋柔一向不知道轻重,闹起来丢的是我们宋家的脸。先忍忍,有的是机会给她教训。”停了停,声音更低,“你觉得徐茂看得上这样的?”
宋槿会意,讽刺的看了看那个扶棺大哭的孝女,转向宋棠,轻轻叹了口气:“宋柔身体不好,只能麻烦你了。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来接替你的。”
宋棠被噎得难受,宋家的好事从来轮不到她,怎么守灵这种事就想起她了?宋柔不舒服,难道她就舒服了?看脸色也知道到底谁该去医院看看。正想发作,宋桢过来握住她的手,温和的说:“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你和孙阿姨住的房子会过户给你。”
宋如龙风流是风流,对钱却看得很紧,几乎所有重量级的家产都记在宋夫人名下,包括宋棠和生母居住的那套房子,就等着生出健康儿子了再重新立遗嘱。他死得突然,按照法律,她拿不到几个钱,而她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房价又涨到天上,如果现在的住处被收回,日子就难过了。
除了忍,还能怎样?宋棠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好,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