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心陡然一沉。他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手中握着的是赵旭的脖子。他强迫自己把即将冲出喉咙的粗话给咽回去,沉声道:“赶紧给她打电话。”
宋桢“嗯”了一声,匆匆挂掉电话。
徐茂从床上跳下来,扯过衬衫披在身上,扣扣子时手指都有些发抖,好容易穿好上装,宋桢回了话:“宋棠关机。”
春夜的空气凉丝丝的,但徐茂背上全是汗,仿佛处在盛夏的烈日里。他几乎咬碎了牙:“你有刘馆长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但查一下应该花不了什么时间。”
徐茂道:“尽快。一定要快。”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不过……假如刘馆长没有摊牌,语气和措辞就得注意一下,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他。我现在就去博物馆。”
他伸手把裤子拽来,匆匆笼上,一边往门走一边扣皮带,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飞速奔向电梯。电梯下行时他拨了宋桢刚发过来的那串号码,依然是关机状态,系统的提示音呆板单调,让他焦躁得想把手机给扔出去。
他像着了魔似的不停拨号,即使理智告诉他,她开机接电话的几率并不大,甚至,接通电话,和他交谈的人,根本不是她。他徒劳的行为持续到他坐上车,手放上了方向盘,他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总会有人迫不及待的联系他,没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重复数次祈祷,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这才发动引擎,把车开出停车场。
大约一刻钟之后宋桢再次联系他,刘馆长的号码并不难查,但对方不接电话。徐茂对自己的判断益发笃定,恨不得撕了刘馆长的皮,又在心中把赵旭祖宗八代诅咒了一遍。
千般小心,还是着了道。他骂过赵旭,又很想扇自己耳光。他之前为什么那么懦弱胆怯,因为害怕被宋棠拒绝,找了无数牵强理由不敢联系她。如果早点和她说清楚,让她按照原计划回日本不就好了?有什么事,能比她的平安更重要?
从公司到博物馆的车程大约半个钟头,由于要穿过闹市区,徐茂的车速提不起来,等红灯时心急火燎,再次拨宋棠的电话,期待她接起,又害怕接通之后听到的是赵旭的声音。
交通灯绿了,手机里依然重复着“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把手机扔在副驾上,一踩油门,向目的地冲去。
博物馆闭馆时间很早,大门开在一处幽静的林荫道,下班后更显静谧。探照灯把镌刻在花岗岩上的H市博物馆几个银钩铁画的大字照得笔势格外凌厉。大门已经紧闭,门卫的岗亭里,一个中年保安正百无聊赖的看着手机。瞄见车灯,他把头伸出窗外,一脸不耐烦,目光在车头标志上掠过,见是好车,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已经闭馆了。你有什么事?”
“我找宋棠。”徐茂耐着性子,挤出笑容,解释道,“你们刘馆长不是请她来帮忙吗?”
保安仔细打量着他,道:“你是哪位?”
徐茂略一迟疑,该怎么说?前夫?
他现在心乱如麻,实在不想花费太多口舌在外人面前解释,便道:“我是她朋友。”
保安道:“我不知道宋小姐有哪些朋友。这里是博物馆,我实在不敢随便放人进去。要不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出来接你?”
“她手机关机。”
保安不由得又多看他几眼,眼里露出探究之意:“那我不能放你进去。”
徐茂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笑道:“至于吗?难道我像坏人?”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瞄了一眼后镜中的自己,衬衫领口扣得严实,风衣是长袖,自己的那身刺青没有分毫露在外面,看上去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典型的都市精英。
保安笑了一声:“我是按规定办事。”停了停,又道,“先生你大晚上的跑来找宋小姐,难道是在追她?”
按照他们现在的关系,说他在追求宋棠倒也差不多。徐茂努力的维持笑容:“你看……通融一下?”
保安摇头:“这就更不行了。宋小姐连你电话都不接,手机都关了,这说明她根本不想你追她嘛。我让你进去了,不是得罪人?再说万一你进去动手动脚的,我不是帮凶吗?新闻报道过好几次了,前男友啊,追求者啊,求爱不成,怒上心头,就把人给……”他“啧啧”几声,“你走吧,我真不敢放你进去。”
保安眼神变得怪里怪气,就像他真的是一位准备进去对宋棠图谋不轨的猥琐男。徐茂差点骂人,逼着自己忍耐,深深呼吸,心念一转,道:“你们刘馆长也在加班,对吧?能不能帮我联系下他?他认识我的。”
机关和事业单位混久了的基层员工,很多有为难人的爱好。毕竟手里的权力小得可怜,也只能在上门办事的人面前摆摆架子了。这位保安便是如此,见徐茂态度好,便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而已,被什么背景,便益发轻慢,斜着眼睛瞟着他道:“哟,还认识我们馆长?哪种认识?刘馆长怎么说也是个官儿,经常有人跑来说认识他,结果他老人家要想好久才记起来,只是在某场合客套客套握过手。”见徐茂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还来了气,声音大了起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嘿,你别不服啊,真的和刘馆长熟,你给他打个电话不就是了?他只要发话,我马上让你进去。哎,你怎么不打电话?不会没他号码吧?我就说……”
徐茂心急如焚,机变远不如平日灵活,想静下来想想对策,这保安却不停用风凉话刺激他,让他没法冷静。还好另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他后面,车窗摇下,宋桢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师傅。”
保安瞧见她的脸,态度一下转了弯,殷勤的笑道:“宋总,你是来找宋三小姐的?”
宋桢微笑点头:“宋棠还在里面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手机关机。”
“应该在的。下班后只有这道门能进出,我一直在值班,没见她出来。”
“我进去找一下她。”宋桢目光掠过徐茂的车尾,道,“也让他进去吧,我们很熟。”
保安“哎”了一声,过去摁下按钮,伸缩门缓缓的移开,徐茂舒了口气,把车开了进去,停在办公楼前。
宋桢也下了车,他低声道谢:“幸亏你来了,要不真不知还要和这人扯多久。”
宋桢抬眼看了看办公楼,清水衙门,没什么人加班,只有两三扇窗户亮着灯。她指了指那几扇窗户:“宋棠在那里办公?我没来这里找过她。”
徐茂在婚前来博物馆接过宋棠几次,对这里熟悉得多:“不是这里,在后面。”他领着宋桢和她带来的保镖,跑步绕到办公楼背后。
日光灯的白光从茂密的冬青树叶的缝隙里透了出来,徐茂心悬到了嗓子眼,他踏上花坛,分开枝叶,凝目一看,长长舒了口气。
宋棠还在办公室里,她低着头,一手托着一件小小的漆器,一手拿着镊子,窗外有人,她无知无觉,和以前一样,一投入工作,便忽略周遭的一切。
胸口大石落地,徐茂心中紧绷到几乎断裂的弦终于松了,他觉得膝盖都有些发软,扶着窗台镇定片刻,才离开花坛,同宋桢一起赶向办公室。
宋棠放下手里的小碗,抬头看过来,惊愕道:“大姐?”她又仔细的看了他们好几眼,益发诧异,“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还一起行动,下午宋桢不是把徐茂讽刺得颜面全无吗?
宋桢问:“你手机怎么关机了?”
宋棠疑惑道:“关机?没有啊。”手机就放在工作台边缘,她拿过来看了看,惊讶道,“还真关了。怎么搞的?”
宋桢想起刚刚心急如焚的时刻,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不由得责备:“忘充电了?”
“不可能,来之前电量基本是满的,再说我电量一下百分之三十我就会拿去充电。”她重新开了机,递给宋桢,“看,电量还有百分之八十多.”
徐茂问:“手机出问题了?”
宋棠摇头:“上个月才买的新手机。”
徐茂问:“有别人碰过你手机吗?”
宋棠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一直在补这个漆碗,手机就放桌上,没注意有没人碰过。”
宋桢有些恼:“这么没防备?”
“这里没闲杂人等出入,实习生都走了,只有刘馆长和几位专家会来……”她虽如此说,心里也有点发虚。日本治安非常好,她呆久了,戒备心的确比出国前弱了好些。
徐茂道:“好了,现在不是讨论手机的时候。”他简短的说了下刘馆长的异样,问,“他怎么忽然叫你来加班?他人呢?”
偌大办公楼,这一层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假如有人想做点什么……宋棠已然脊背发凉,道:“他说他先去吃东西,等会儿帮我带饭。本来他叫我一起去外面吃,但当时有个实习生在问问题,我就没去。”
假如宋棠当时同刘馆长一起出去,他把她带去的地方是餐厅,还是个什么别的地方?徐茂在心底对那个到了饭点还喋喋不休问问题的不知趣实习生千恩万谢。他定了定神,道:“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刘馆长还没回来,这实在不对劲。你先跟你姐姐回家,回日本前,不要再单人赶赴任何约会。”
宋棠点了点头,把正在修复的漆器放进保险柜。宋桢心中不安,见她把手伸向工具,连忙催促:“好了,这些东西不是文物,出问题就出问题,到时候重新买。赶紧走吧,鬼知道那个刘馆长想搞什么鬼。”一边说,一边拽住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徐茂紧紧跟着两人,看着她们上车,车开出博物馆大门,才稍稍舒了口气,略一定神,径直走向保安亭。
夜里基本没人会来博物馆,保安闲得无聊,拿着手机玩王者荣耀,正打到关键之处,听见有人叫他,一股怒气冲上来,黑着脸扭头一看,目光接触到徐茂阴沉的面色,登时心里打了个突,本欲骂出口的脏话变成了有些虚软的:“有什么事?”
徐茂沉声问:“刘馆长有没有回来?”
保安摇头。
见他一副被震慑住,尚未回过神的呆愣模样,徐茂心定了不少——应该是没撒谎。他盯着保安的眼睛,缓缓道:“你听好了。刘馆长回来的话,他如果问你宋棠的事,你就说,她应该还在里面,没看见她出来,至于我和宋桢来过,你一个字都不许说。做出根本没人来过的样子,明白吗?装像一点,做得好,我给你好处。如果你告诉他或者暗示他我的事,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保安不停的咽着口水,抬手擦着汗,用力点头。徐茂转身,回到办公楼之前,在阴影处找了个位置,透过绿化带的枝叶缝隙凝视着博物馆大门。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辆车开到门口,在放行杠前停下。徐茂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目不转睛盯着那辆车。他并不知道刘馆长开的是什么车,离得又太远,挡风玻璃反射着路灯灯光,根本看不清车里的人,这让他心中的焦躁感急剧上升。
只不过十多秒,放行杠升了起来,车轮碾过减震带,慢速向办公楼开过来。车内的人应是根本没和保安说什么,徐茂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车越来越近,在不远处停下,须臾副驾的门打开,有人下了车。
徐茂呼吸像是被截断了似的停顿片刻,然后脸就像被火灼烧似的,迅速的烫了起来。这股高温迅速蔓延到耳后,又很快抵达了手指和脚趾。他的牙齿已然咬得死紧,仿佛已经咬住了那个人的血肉。
办公楼一层大厅里竖着一面镜子供工作人员整理仪容。赵旭经过时匆匆瞥了一眼,镜中人大步流星走着,大半张脸被口罩遮住。
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口罩之外的地方,又像被烫了一样迅速拿开手。丝丝寒意从皮肤深处透出来,他回想起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惨白灯光照着,手术刀具泛着森森的冷光,缓缓贴近他的脸。先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改头换面,之后又要防着徐茂布下的天罗地网,他换过好几张脸,几乎要忘记自己生来的模样。
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就为了扳倒徐茂这个叛徒,这个害死他父亲,让他从养尊处优的少爷变成底层打滚的可怜虫的畜生。这么精密的计划,这么多人的筹备,网已经撒在徐茂头上了,竟然也能被他逃掉,还被他反咬成这样。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宋棠落入邱家掌控时,当着徐茂的面弄死她,等看够了他哀痛欲绝的举止,再慢慢的折磨死。赵旭微微笑了,没关系,现在做,也不算太迟。
他快速而轻巧的走在走廊里,目光锁定漆器修复室的门,手指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屈起,仿佛已经接触到宋棠温热修长的脖子。
修复室的门开着一指宽的缝隙,日光灯的光透了出来,在地上投下一条雪白的痕迹。赵旭从衣带里掏出一双极薄的乳胶手套戴上,这才慢慢的推开门,目光迅速在室内一扫,怔了怔——没人。
他微微一皱眉,看向工作台,上面随意的摆着大小不一的笔,刷子,镊子,玻璃板上还有调好的漆,切割得极精细的螺钿和宝石薄片,空气中弥漫着漆特殊的味道。他慢慢走过去,拈起一支极细的羊毫笔看了看,又放下。
他记得很清楚,宋棠工作完,都会仔细的把工具收纳好,台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她应该还在博物馆,想必是去了洗手间。
是在这里等着她,瓮中捉鳖,还是去洗手间找她?他脑子迅速转动着,还未拿定主意,忽然觉得不对劲,扭头往门口一看,瞧见了徐茂被怒火烧得血红的脸。
然而他刚抬脚,还来不及反应,鼻子就被一个沉重的东西砸中,眼前金星迸了出来,他身子往后一倒,痛得耳中都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
徐茂没有给他回过神的机会。他快步抢上前,拾起用来砸人的石块,对着赵旭额头又狠狠来了一记,打懵之后丢下石头,手脚并用,毫不客气招待着这个几乎毁掉他一切的男人。
江宇带着人赶到时,徐茂已经静静坐在工作台前,正在专注的打量磨好的贝壳片的光泽。这种诡异的平静让见多识广的首席秘书也不由得脊背发凉。他定了定神,正想开口,徐茂指向屋角:“在那儿。该打点的都办好了?”
江宇顺着他手指方向瞧过去,几乎立刻收回目光:“好了。只是徐总,赵旭他……”
徐茂有些不耐烦,摆摆手:“还活着。”顿了顿,道,“差点忘了,你有点晕血。别过去了,让他们来弄,你把这些毛笔什么的收一下,我要拿回去给棠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