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九重出场了。
众人有的神情淡然,有的暗自叹气,有的惊讶莫名。
很多没见过卫九重的人,还在想象着卫九重该是个怎样丰神俊朗,怎样威武勇悍的人物。
至少,不应该比高大的洪文标逊色,不应该比翩翩的白玉屏逊色。
可是出场之人从凭证席后被四人抬出,坐在一张凉椅之上,面色苍白,脸部轮廓十分平凡,甚至有点猥琐。
看来卫九重即使没有生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掌声很快就平静了,这平静有点突兀,卫九重耷拉的眼皮张开,射出一束寒芒。雷斗坐在台下,见到卫九重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心中竟然开始颤抖,连呼吸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过卫九重只精神这么一下子,又耷拉着眼皮,似乎睡去。
白玉屏道:“庄主身患重病,现在能带病前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卫九重歪头看了一眼白玉屏,又转头看了看擂台左右仅剩的参战青年。似乎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兴趣。
四人放下凉椅,凉椅紧靠评证席。
龙小晴见卫九重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也不知他生了什么重病。可是龙小晴知道卫九重脾气古怪,不喜欢别人问起自己的武功和健康,便微笑跟他打个招呼,并不多言。
唐卷第一次见到卫九重,只觉得卫雪清长相如此秀美,这父亲实在跟绝代佳人对不上号。
众人见卫九重萎靡不振,再也没有什么期待。而此刻午时快要过了,眼看就要到未时了,一个个肚子都饿的咕咕直叫。
洪文标道:“这一场比完,庄主就会带大家去午宴!乌斯藏托罕、长白剑派宁破风上台比武!”
众人听说马上就要午宴,纷纷鼓起精神道:“拿出真本事来!”、“快快开打!”
托罕武功并不算一流,能连续过关,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每场比完之后,托罕总是要带着一点伤下场,然后听铁衣法王唠唠叨叨指点一番。这次托罕见长白剑派的宁破风脚步轻飘,神情倨傲,心中虽然有气,可是刚才看到宁破风十招不到就打败了上一轮对手,他也不敢轻视对方。
托罕也不炫耀轻功了,只管慢吞吞走上擂台,拿出转经轮摇了几下,看看有没有被上一场的对手用铜锤磕坏。
宁破风傲然道:“你是在摇拨浪鼓么!”
台下众人见了托罕手中转经轮的形状,果然是有点像小孩儿玩的拨浪鼓,不禁哄然大笑。托罕和铁衣法王几名喇嘛还不知道什么叫“拨浪鼓”,但既然众人一起嘲笑,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铁衣法王沉声道:“托罕,不要被他言语相激,好好赢下这一场!”
托罕已收敛了许多狂态,低声道:“是!”
宁破风长剑一抖,挑出十几朵剑花,星星点点刺向托罕。托罕右手大手印拍向长剑剑身,左手转经轮摇个不停,嘴里念念有词。宁破风出了几招,立刻觉得自己神智迷糊,想要呕吐。连忙跳出圈子,摇了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托罕见宁破风摇头,他也反唇相讥道:“你在摇拨浪鼓么?”
托罕自己都不知道拨浪鼓是什么,胡乱一说,台下众人听的有趣,笑声比刚才还响。宁破风咬了咬牙,恨声道:“小贼看剑!”
宁破风动了真火,托罕哪里还能看到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不过密宗武学十分独特,托罕一心防守,宁破风强攻几十招都没有攻进去,反而好几次都险些被托罕的转经轮扰乱心神。
托罕比宁破风还急,心知久斗下去,自己必定要败。看到台下铁衣法王和五位师兄脸上焦虑神色,忽然心中有数,将宁破风逼退几步,举手道:“且慢!”
宁破风道:“你要认输么?”
托罕道:“我们各出几人,来比比阵法如何?”
洪文标听托罕胡说八道,心想擂台上都是单打独斗,这喇嘛怎么还想比阵法?刚才他已经听说金钟罩三招败在铁衣法王手下的事,心知托罕这师傅功力非同小可。万一阵法里有铁衣法王,谁能抵挡得住?
哪知洪文标还没有反驳,宁破风就欣喜道:“就这么办!不过阵中人年龄都不得超过三十岁。”他看了看铁衣法王,似乎十分忌惮。
托罕道:“当然,不过我们只有六人,你们长白剑派人数众多,那就不能超过十人!”
宁破风笑道:“管你千军万马,我们也就只派九人!”
托罕哈哈笑道:“爽快!”
两人一起向评证席看去,希望得到评证人的允许。
减法和尚见这六人斗九人的比法未免有失公平,可是既然两位参战者都没有意见,自己这边又怎好意思不答允。
其余评证人和白玉屏、洪文标看单打独斗都看腻了,这时正想看看新鲜比法。但是众人都不好开口,心想今天是卫九重招女婿,现在这样一群人打一群人,是不是显得有失体统?大家一个心思,目光齐刷刷看向卫九重。
宁破风补充道:“庄主好,这一局无论谁胜,都只有一个人能留在擂台上。”
卫九重眼光也不看着宁披风和擂台,只如同坐着打瞌睡一般点了点头。
台下叫好之声又响了起来。
托罕精神抖擞,将五名师兄叫到台上;宁破风则叫了八个长白剑派弟子上来。
托罕道:“宁破风,你那个叫什么阵法?”
宁破风踌躇满志道:“这是长白剑派的‘九子天都剑阵’!”
托罕思索片刻,不知道这‘九子天都’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管,只喝了一声:“转**阵!”
杨穷秋当日在安庆江边若不是得到排帮俞超相救,差点就死在这转**阵之下。他心知这阵法诡异,长白剑派估计要遭殃。
长白剑派见六名喇嘛居然不取内围,反而四面走动,将己方九人围在中央,都觉得六名喇嘛太过狂妄。
宁破风见六人配合严密,甚至手摇转经轮的节奏都是一模一样,知道这个阵势非同小可,便大喝道:“九子天都剑阵!”
九人齐齐举剑指天,宁破风喊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九人一起走动,脚步窸窸窣窣,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止渴饱腹的神态。诸人听宁破风念起《离骚》,再看九人飘飘若仙,恍若楚之名流,都大声赞叹。
托罕和五名喇嘛一边摇动转经轮,一边催动大手印,台上红影在外,白影在内,两者转动方向相反,一时间竟然给人眼花缭乱之感。
转经轮声音越来越密,九人似乎受到感染,开始摇摇晃晃。宁破风道:“大家跟着我念口诀!”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九人听了口诀,忽然神情感伤,泫然欲泣,剑意都是渺渺茫茫,不知所指。可是众喇嘛反而纷纷退后一步,将圈子拉的更大。
这句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湘君》篇,所以一连几招下来,九人都像是在扮演楚地女巫一样,眉梢眼角加上身段手脚都透露着浓浓的期盼和辛酸。台下有几个长白剑派年轻女弟子看到此处,居然红泪暗垂!
六名喇嘛虽然为佛家弟子,但是仍旧觉得台上情绪十分压抑,所以才会各自退了一步。
唱了几句《湘君》,只听宁破风又唱起了《湘夫人》。开头气氛过渡,是一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紧接着场中突然气氛一转,宁破风高呼:“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人神情转为肃杀,冲天飞起,台上刮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寒风。九人头下脚上,九柄长剑如欲削尽风中千百片落叶一般,齐刷刷削向六名喇嘛僧袍。六名喇嘛又后退一步,转**阵越转圈子越大,这时候顾此失彼,再也没有围攻杨穷秋那日的酣畅淋漓。
转**阵中四名喇嘛身上的僧袍都被长剑削中,碎布漫天飞扬。
宁破风见托罕阵脚已乱,立刻喊道:“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山鬼》中的这两句清幽旷邈,六名喇嘛只觉得眼前对手似乎不是长白剑派弟子,而是楚襄王一梦中的巫山神女。这一招乃是九子天都剑阵的杀招,六名喇嘛退的太远,已经无法互相支援。再加上六人被九子天都剑阵反包围,已是气为之扰、目为之迷、神为之夺,连手里的转经轮都忘了摇动。
杨穷秋料不到这九子天都剑阵如此厉害,此时六名喇嘛被九人剑势困住,九人亦是很难收手。六名喇嘛竟显得满脸迷茫、不知撤退,似乎已经察觉不到面临血溅擂台的危险。
这时台下一条黑影冲天而起,迅速落入九子天都剑阵中心,急速旋转,如大鹏展翅般将身上的披风四面扫去。披风在阳光下隐隐流淌着金属一样的光泽,边缘如刀,在浑厚内力催动下,割向长白剑派九名弟子的后背!
原来铁衣法王救徒心切,见六名喇嘛面临危险,便跳入了防御最为薄弱的九子天都剑阵中央,攻九子之所必救。可是九子天都剑阵一旦发动,很难再有变式。铁衣法王乃是武学大家,一眼就看到了阵法最薄弱的位置,可是自己如果不能抢先将长白剑派弟子打伤,或者引九人回防,自己的徒弟可就得面临极大的危险。万不得已之下,铁衣法王也只好下了杀手。
变起仓促,众人都在惊呼不已。这时只见一条人影越过长空,如同龙腾沧海一般,一根铜拐杖已经迅捷无比地点向铁衣法王真气鼓荡的铁披风。这人身形瘦小,相貌平庸,但就是这么一跃,顿时给人一种威武**的气势。铜拐杖和铁衣相互一碰,一声闷响,似乎并不是如何的激烈,但是九名长白剑派的弟子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走歪了脚步。九人手持长剑,歪歪斜斜地从六名喇嘛的空隙中间冲出,跃下了擂台。六名喇嘛被圈子中央两人的劲气一撞,一起仰天跌倒,这时才回过神来。省起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六人浑身冷汗涔涔。
只见台上一边站着铁衣法王,另一边站着个脊背微驼的中年。这中年手里拿着一根仿佛比他自身体重还要重上许多的铜拐杖,就那么随意一站,便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场。
这人竟然是一直在凉椅上观战,昏昏欲睡的卫九重!
铁衣法王和卫九重对了一招,高原红的脸庞变成了赭红色,铁衣还在无风鼓荡之中。
卫九重眼睛终于完全睁开,静静看着铁衣法王,脸色越来越白。他身患重病,此时强行出手,似乎牵动了体内真气,猛地大咳了几声。
铁衣法王见转**阵已经落败,而且和卫九重交上了手,心知自己此次东来,获取武学秘籍带回乌斯藏是没什么希望了。这时他见卫九重虽然有病在身,但是刚刚他那一杖之力从铁衣传到自己肩膀上,再传到五脏六腑,端的浑厚无比。卫九重的功力,果然要在同是四大高人的丹神宗之上!
卫九重道:“今天是比武招亲,大喜的日子,不宜杀人!”
铁衣法王双手合十道:“庄主说得是,我为了救我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情急之下,出手太重,还请庄主和长白剑派多多包涵!”
长白剑派九名弟子在台下对铁衣法王怒目而视,六名喇嘛见自己所向披靡的转**阵被九子天都剑阵破去,均低垂着头,脸上无光。
铁衣法王满脸遗憾,摇头道:“托罕这一局,算是败了。”
诸人见铁衣法王能和卫九重硬碰硬,对这藩僧立刻另眼相看。一群人中只有金钟罩不怎么惊讶,因为他已经和铁衣法王交手三招,早已知道其武学修为和卫九重不分伯仲。
卫九重道:“我一直在追求武学的最高境界,可惜这两年得了怪病,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今天能见识到万里之外的密宗绝学,也不枉我抱病出来观战。但是我现在恐怕还不是大师的对手,不能陪大师印证一场,也着实可惜!”
铁衣法王听卫九重话里的意思是想和自己比武,但因为身体的缘故所以暂时放弃。
卫九重以为天下只有延旭一人的武功要强过自己,现在看来,铁衣法王也不是易惹之辈。自己身染重疾,功力一天不如一天,哪里还能和其一争高下?想到这里觉得心丧欲死,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众人已经从白玉屏口中听到卫九重患病的消息,可是想不到其并非如白玉屏所说的那样“前些日子患病”,而是生病已经有两年之久。
铁衣法王道:“我对密宗医术还算熟悉,中土无法医治的疾病,可否让我诊断一番?”
卫九重听了铁衣法王的话,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便道:“也好,劳烦大师了。”
卫九重使了个眼色,白玉屏便招呼万壑山庄弟子带领诸路英雄去到木、土、水三楼午宴。水楼楼主时浅衣遍寻不见,只好先由火楼楼主雷霸接管,负责招待。
卫九重将铜拐杖交给两名弟子扛着,只见一名丫鬟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绢子在铜拐杖之上小心擦拭。卫九重佝偻着脊背,又坐回到凉椅之上。铁衣法王见卫九重并不急着要自己帮其诊断,像是故意摆架子。他见到卫九重生活习惯太过怪异,心中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是自己已经答应过卫九重出手诊治,现在托罕虽然比武落败,自己一帮人也不好就此离去,只有跟着卫九重、张师古几人走向木楼之中。
木楼是这次午宴的核心所在,卫九重和几位评证人、各个门派的掌门或者代表,全都聚集在此处。水楼和土楼则由白玉屏和洪文标分管。诸人饿了多时,眼福已饱,现在都想着如何大快朵颐一番,所以闻到三座楼内传出的饭菜香气,都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万壑山庄的午宴果然丰盛,素斋有素斋的精雅,各大菜系有各大菜系的地道。想必是万壑山庄为了照顾到五湖四海来宾的口味,不惜重金请了擅长烹制各种菜肴的厨子。诸人现在见到如此丰盛的美食,心中比看到铁衣法王和卫九重比武还要高兴。虽然为了下午比武的秩序,今天不准饮酒,诸人也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卫九重和铁衣法王交手一招,神色疲惫,并不招呼众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交给木楼楼主桃符、金楼楼主金钟罩来应付。
众人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午宴,未时过半,就要开始进行下午的比试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抓紧所有的时间在享受山珍海味,三座楼中的气氛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沉默。
土楼中是白玉屏和土行孙在招呼,土行孙百忙之中还不忘给孔岳送饭。幸好看门弟子只是将饭菜从门上方格内递进来,并没有人进来查看。王真本来吃饭习惯细嚼慢咽,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今日为了掩人耳目,将饭菜端进里间,故意滋咂有声。自己吃着吃着觉得有趣,几次都忘了身处险境,险些笑出声来。四名看门弟子听到里间动静,也就以为两人在房间内卿卿我我,心中对孔岳又是羡慕,又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