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大年三十的早晨,我从医院集体宿舍走进医院病区大门,看到几个保安在贴“龙年吉祥”的对联,挂“欢渡春节”的灯笼,我才感到医院里也兴搞点节日的气氛。本章节由芗`忖`暁`説`網www。XiangcunXiaoshuo.com提供我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家不在昆明,又是一个男人,科主任安排我节日值班是件非常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没有一点怨言。
走进了我负责的病房,54床的小男孩正躺在床上踢被子,看见我也不理睬,照样踢他的被子。55床是一位矮胖的老头,秃顶,宽大的脸中央长着个狮子鼻,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看到我走近他的床边,就礼貌地向我说:“医生,来啦!”
我将听诊器插进老头的衣襟里,为他查听心音,口里却问他“老院长,这几天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熬呗!”老头平淡地回答。
“你儿子几时来接你?”
“今天上午。”
这时小男孩的母亲在收拾小男孩的东西,小男孩已经换上过年的新衣,她教唆小男孩“向叔叔、爷爷再见。”小男孩鹦鹉学舌地喊“医生叔叔再见!院长爷爷再见!”小男孩的母亲三十多岁,身体单薄,面容憔悴,她背起了一个双肩包,里面塞满了小男孩的东西。老院长伸长脖子对小男孩说,“小施伟,过年回家了,不要吃多了,撑着了,又要医生为你洗肠胃。”小男孩头也不回地忙着跑出了病房。
小男孩走后,病房一下子就显得清静多了。
老院长呆呆地看着没有人走动的走廊,口里喃喃地说,“只有耐心地等了。”
我回到了值班室,在老院长那厚厚的病历本上记下查房的情况。大年三十的心血管科,没有我想象中要不停抢救病人那样的忙碌,反而处处透着一种宁静。从老医生那里得知,热闹的大年夜里总有一些狂饮的年轻人患上非常凶险的“胰腺炎”要及时地抢救,好在那是肝胆肠胃科的事情。
我几次走过老院长的病房,看到老院长呆呆地看着门外,他巴不得儿子出现,早点接他回家。
中午十二点钟,一个男勤杂工推着餐车送饭来了,我为老医长打了饭菜,递给老院长,他也不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看着门外。
一直到下午一点半钟,他那戴墨镜,穿着一套牛仔服的儿子终于来了。一进门就说,“老爸,一出门就堵车,昆明的交通真是糟透了。”
“你心里有老爸,就会早点出门了!”老院长气愤地说。
牛仔也不搭腔,忙着收拾老院长的东西,看到床头柜上的饭菜,他殷勤地说,“爸,我去热一热——你吃了再走。”
“不用了,吃气都吃饱了。带回去!”老院长的脾气犟得很。我在着有些尴尬,就回到值班室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老院长在他牛仔儿子的搀扶下向我告别。我嘱咐他要准时吃药,然后就看着他父子的背影在楼道口消失。
老院长的名字其实叫吴是民,是医院的老病号。我刚来实习时医生和护士们都亲切地喊他“老院长!”我以为他是医院院长,但又疑心院长怎么会住普通病房?后来科主任才告诉我——因为他住院住久了,就住成院长了。我当时还被逗乐了,从前只听说炒股炒成股东,租房租成房东,****嫖成老公,现在竟然有住院住成院长的。后来看他的病历,才知道他已经断断续续地住院5年多了,为了不影响医院的病床周转率,常常是这个月月底他回家几天,下个月月头他又进来了,一年有300天左右在医院里渡过;还好他捧着的是金饭碗,在政府机关当公务员,住院费报销不成问题。他唯一的遗憾是老伴去世后,儿子很少到医院里看他。孤独成了他的伴侣,所以他常常发牢骚,针贬世风不古,成了愤老的范儿。科主任把他分为我分管的病人,大概是磨练我的意志,我得感谢组织对我的栽培。
傍晚时分,远远地听到院外住宅区传来一阵连着一阵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那是家家户户吃年饭的前奏和开场白,年味从这一刻开始浓起来了。
我刚从食堂里吃饭回来,在走廊里看到老院长,踽踽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走上去问:“老院长,不在家过年了?”老院长没好气地说,“过什么年,儿媳一家人要到华宁去泡温泉,儿子得去开车,当驾驶员。有什么办法,我这个病老头只有让他们去。我独自一人在家,想了想,还是医院好,就往医院里来了。”
我将老院长迎进了他住的病房,为他整理好被子,他坐在床沿上,叹息了一声:“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我说,“你儿子也有他的难处,结了婚,双方的老人都要照顾,不容易。”
“这也是命,生了一个白眼狼;要是生一个姑娘,就像添了件小棉袄,多温暖呀!”
“不见的——儿子有儿子的好,姑娘有姑娘的好。”
“生儿子是名气,说起来好听,一点用都不起;生姑娘是福气;端茶倒水,问寒问暖,看得见摸得着,实在又实惠。”
我正要反驳他的话,这时一个病人家属请我,我去到监护室,为病人看心电监视器的变化,这时我才注意到,监护室有两个危重病人正在抢救,整个心血管科都是空荡荡的。
我从监护室出来,天已擦黑。经过休息室,我看到老院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看春晚的电视节目,我想,让他看看那些唱唱跳跳的节目,也许能冲淡他内心的烦躁。
我在值班室里写着那两个危重病人的抢救情况,刚放下笔,老院长就出现在值班室的门口,他手里端着个杯子,怯怯地对我说,“医生,我能进来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请进来吧!你怎么不看春晚节目了?”
“连******都不演了,没有看头。”
“你还顶挑口味的!”
“我的心里堵得慌,想和你谈谈,心里好过些!”
“谈吧!反正我值班,今天事情也少。”
“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他引入了话题。
“看起来很强壮,还有点时髦,喜欢牛仔的打扮。”我吟哦了片刻后说。
“徒有其表,天生就是个忤逆种。”一说到儿子,他的怨气就来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学校里踢足球,一球就把教室的玻璃窗打碎了。班主任把我叫了去,我二话不说拿出钱来赔了。你猜班主任怎么说——你是个国家干部,自己的儿子不能放任不管呀!我冲着他的那话,回到家就罚儿子跪在地上,不准睡觉。他妈心疼他,夜里几次向我说他是初犯,要我放他一马;我说养不教父之过,硬是不同意。他妈无奈,又怕他冷着了,只有给他披了件大衣。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看他还保持着跪的姿势,头垂着竟然睡着了,当时我心里有点不过意,想自己做的过火了;但我在他妈面前要表现大丈夫的气魄,我把他教醒后,还批评他说‘睡!睡!睡!没有耳性的东西,还睡得着!你知道我和你妈一夜都没有睡着!’他站起来,用他那个年纪少有的仇恨的眼光注视着我,然后一句话不说,背着书包就去学校了。他妈看他没有吃早点,要去追他,他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你做的过火了,他还是个孩子!肯定接受不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这件事成了我的心结。”他喝了一大口茶杯里的水,接着说,“他不再理我,赌气的那段时间,连爸爸都不喊。后来他上初中,我想儿子应该懂事些了,哪不知我错了。他约着几个顽劣的同学竟敢在校外去拔毛(注1),被拔毛的小同学哭泣着告到学校,学校要处理他们几个‘拔毛大王’,我看他在这个学校呆不下去,托熟人找关系让他转学到另一个学校。这时我才开始反思我的教育方式方法,后悔对他小时候的教育抓得不紧。我知道他和我有代沟,他不愿意和我交流。我开始找些教育学方面的书籍来学习,一有空就上网查教育子女的经验体会,从此我每周都要给他写一封信,信写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并要求他看后写上感想,他不写,说‘又不是对山歌’,无奈,我只有把写好的信打开放在他的书桌上,谁知他看了没有。我那些苦口婆心的信写得很动感情,他妈有次看完我写的信,流着泪对我说,你尽到做一个父亲的责任了。”
“我想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花。然而我又错了,他是个捂不热的石头。好不容易他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住在学校,很少回家,回家他都是算计好了,总是趁他妈一个人在家的时侯他才回来,一回家就向他妈要钱,他妈钱给少了,他就砸东西,我家的衣柜、茶几、电视机都被他砸烂了。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家玩,说——我记得你家的衣柜是和我家的一起买的,怎么就开裂了?说得我非常的尴尬。更为可恶的是他谈上了女朋友后,就转着念头要我在单位集资买的新房。我和他妈不同意。他的女朋友还吵****来骂他妈是个‘自私的老妓女’,硬把他妈气病了住进医院。他也不去看望,还趁这个时机把锁换了搬进去住。我想撕破脸上法院去告他,还是他妈把我劝住了。后来医院查出他妈得了乳腺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对他说——你妈是被你气死的,他还无赖地说——我没有那大的神通,如果有,中国就不必搞计划生育了。我养了这么个儿子,你说气不气人。”
我无言以对,只是对他点点头,表示我在聆听。
他又抬起杯子来喝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说“我对他彻底失望了,我决心不认这个儿子了,他结婚我也没有出席他的婚礼。后来他当了爹,把孙子带到医院里来看我,我那小孙子机灵得很,冲着我——‘爷爷、爷爷’地喊,还把手里的糖果往我嘴里塞,把我老爷子逗乐了。我也就原谅他了,我想儿子这一辈靠不住,就把希望放在孙子这一辈身上好了。可是他和我想不在一起,孙子就来了那一次,再也没有出现过,儿媳妇不准孙子进医院,说医院不干净,怕染上传染病。我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这时我才发觉一个真理,人老了就变成了老虎,人人都怕,谁也不愿意靠近。老虎不象猫狗那样容易打发,它有华丽的皮毛,它珍贵;它是肉食动物,挑嘴得很,难得饲养;它天生就有野性,脾气烈、不合群,不容易相处。人们说老则寿、寿则辱。说到底,人老了就变得色彩斑斓,象老虎一样的可怕起来。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注2),说得是村里的老人到了七十岁以后,他的子女就会把他放在雪山上,让他自己慢慢地死去。够残酷了吧,但我觉得那倒痛快。不像我们中国,子女表面上在尽孝心,骨子里却把老人当包袱,你一天不死,这个包袱就一天丢不掉。长寿成了死亡的前站,你看见了死亡的深渊,恐惧感时时挥之不去,但你还得一天天地向死亡迈进,越长寿,你的痛苦就越沉重。”
我的心被老院长悲伤的话所震撼,他时时抱着“百事孝为先”来说事,儿子的不孝成了他最大的心结。他不仅是个冠心病人,还有严重的心理危机。我开导他说,“老院长,你要想开点,《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想必你是读过的?”
我读过了,断断续续地起码读过了三遍,我知道现在要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是不可能的。我的心境就像一滩死水,不抱一丝希望。我只是和你说说心里好过些。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要找一个人聊聊天都成了一种奢望。我还得感激你大过年的还能静下心来听我唠叨。”
“老院长,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使我懂得了许多生活的真谛。我这个大年夜的值班——值了。”
老院长站起来,叹息了一声,“唉!我那个儿子要有你一半的耐心就好了。”说着,他巍颤颤地捧着茶杯,弓着腰蹒跚地走出了值班室。
这时,春晚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不远处的住宅区骤然“劈里啪啦”地又响起鞭炮声,不知是谁“轰”地一声,放起了一个礼炮。我转过身看着窗外的夜空,那礼炮,在天空中绽发出一朵巨大的金黄色的菊花,那一丝一丝的花辩煞是好看;接着,又“轰”地一声,又一朵巨大的菊花在天空中绽放。我想老院长此时会不会也在看这美丽的礼花?可怜的老人!
(注1)拔毛——昆明话,抢东西。
(注2)日本电影《樽山节考》:其中情节——辰平将母亲阿玲婆背到雪山山巅,让阿玲婆慢慢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