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珊肩上挎了个小包,她与莫老像是玩躲猫猫的游戏,在江州城内上演追逐战。趴在墙后面,盯着过往的人群,她的表情着实气恼,“叮当——”头顶的发饰发出一声脆响,一截玉石似的手指擦过了她的耳朵。
“谁?!”程灵珊捂住耳朵,巷子里堆满了杂物和竹篓,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呵。”
一声轻笑。
程灵珊扭头,一个看不清多少年岁的男人撑坐在墙头,略显孩子气的动作为他带来一分不羁与潇洒,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垂落下胸口的深褐色的蜷曲长发,和一双如同翡翠宝石的河绿色眼眸。
几乎一下子让她联想到另一个金发男子。
少女眼里的震惊与惊艳无关,还夹杂着丝丝厌恶,凡是见过他的男男女女无一不痴迷赞叹,邪那歧睫毛抖动,荡来荡去的双脚抵住了墙面。
“异族人?”程灵珊走到墙下,仔细看对方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处,城中有许多异族,但如他这般出挑的少之又少,也只有那个人……想起那人,少女柳眉倒竖,语气不是很好,“你姓谁名甚?难道不知道吓唬别人很不礼貌吗?”
男人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淡色的唇掀开,“邪那歧。”
程灵珊念了两声,觉得非常古怪,娇美的脸蛋仰起,“你认识林艾伦吗?”
“林,艾伦。”程灵珊莫名听出他在“艾伦”两字上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邪那歧翘了翘嘴角,然而脸上并没多少实意的笑容,“其实你是在搭讪吧。”
被误认为是搭讪,程灵珊犹如被踩住尾巴的猫,“我是看你们相像才有此一问!”
邪那歧被挑起了兴趣,“此话何意?”
程灵珊比划双手,形容出艾伦的样貌。
邪那歧点了点脑袋,“听起来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程灵珊气道:“他是个大坏蛋!”她当然没有过多描述艾伦的长相,但没想到对方一下就说中了,这让人气馁。
少女气红的脸映照着明亮的光线,泛出灵动的光泽。
花瓣落下,轻薄的外衫翻起,邪那歧耳尖动了动,人站在墙头上看着某个方向,“祝你好运。”
眼中瞬间失去他的踪影,程灵珊不解,“喂你别走!”什么好运?
“嘎嘎嘎,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莫老!”
那个追着少女的老者武功高深,却不像是要取她姓名,好奇之下,邪那歧率先找到程灵珊,然后为少女截然相反的态度所吸引。他清楚自身的容貌,所以对程灵珊多了几分耐心。
他面色寡淡,穿入人群,明明姿容殊丽,周围的人却像看不见似的,而他身形变换之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他很快来到林府。林府的防守较以前更严了,并且安插了许多武功高强的领卫。
花苑内一列巡逻队走过,邪那歧衣衫吹拂,现出了踪迹。
密室中,艾伦坐在一张石床上,明明灭灭的烛火浇在他身上,他柔和的光与噬人的暗将他打磨成一尊玉雕,每一个精细之处都充满了圆润与弧形的曲折。他伸手拭去嘴边的血迹,晕开的一抹鲜红盖住了泛紫的唇色,“灵秀,你应该能猜到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他语气怅然,又带着一点轻松,程灵秀知道那不是终于可以解脱的缘故,这个人正在期待着的,是新生。
艾伦生来就带着胎毒,不能习武,甚至不能远行,从小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卧房,长大后才渐渐扩大一些。程灵秀修习的功法有些特殊,是靠吸收他人的功力进阶,说歹毒一点都不为过。而修习到某个境界,可以化人肉骨,胎毒这种东西自然可以化去,只是说不准对程灵秀有什么可怕的影响。
艾伦定期抓捕江湖中的俊杰送给他,是希望程灵秀能尽快到达那一境界。
“我还没有准备好。”程灵秀表情稀少,态度不卑不亢。
艾伦听后不无失望,“这样啊。”
话毕,一个人悄无声息攻击了程灵秀,单手钳住了他的喉骨,立体的五官,比程灵秀高出半个头颅,正是林展。
“灵秀,我不想再等了。”艾伦揉了揉眉心,“你现在必须做出决定。”
程灵秀鼻翼阖动,面颊升红,扣住他脖子的铁腕青筋暴/露,林展是艾伦手底下最听话的狗,就像一截不会说话的机关木桩,忠诚执行主人的每一条指令。摆在程灵秀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即刻死在林展手中,二是先把艾伦的胎毒吸收了再做图谋,虽然这有很大几率直接被毒性杀死。
“我……”
艾伦勾起唇角。
“我选择第三条路。”原本钳住他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林展站在程灵秀身后,以一种谦卑的姿态。
笑意失散,艾伦看向高大的护卫,他看了很久,护卫垂着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是太震惊,还是到现在都不忍责备?程灵秀猜测两者的区别,发现不管哪种都不喜欢。看向青年,如果说之前自己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小角色,那到此刻自己也该是钳住对方喉咙,掌握其生死的那只手。可这个人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果然啊,对方在意的人是谁,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啊。
无法放下的事在多次确认之后,换来了不公平的结果。程灵秀不想去思考为什么要对艾伦与林展之间介入过多关注,他只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不满意的答案。
看起来艾伦已经是程灵秀的囊中之物,所以当石床一端翘起,再“喀嚓”一声合上时,连林展都愣住了。
石床空空,上面的人消失了!
“密室不可能有其他出口。”林展艰涩道。
程灵秀眸色渐冷,走向石床,低头探查各个角落,没有发现明显的机关,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转身时护卫红着眼睛的模样映入眼底,程灵秀忽而开口大笑,“原来他也会防着你。”笑声刺耳,带着数不清的嘲讽。
空气闭塞,这条密道不常使用,艾伦捂着胸口一边喘一边跑。跑到尽头,他手掌握住侧面墙壁内的灯盏,旋转,墙面震动,光线透出。
正在房间里解绳子的林道玄:咦。
艾伦咳了一声,没时间去追究残废老爹为什么能离开轮椅站起来,并且手指很灵活的样子,“跟我走。”他走过去拽住男人的衣服,把人拖到另一条密道中,男人很听话,长长的乌睫微颤着,配合艾伦的一举一动。
林道玄眼眶微红,艾伦余光瞥着,大概理解他是在为被自己抓到而羞愧,玛德偏偏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根本没有时间羞辱对方好吗!艾伦力气不剩多少,真要奚落男人也只是在脑中想想罢了。
况且,到最后还是林道玄扶着他走。
前面的通道越来越狭窄,走过一段后接下去的路甚至还没有完全开辟,石骨嶙峋,两人速度慢下来。艾伦心急,喘息声越来越重,男人见状,手背撑在他头顶的尖石上,宽阔的胸膛几乎占满整个通道,却留了适当的距离供艾伦通过。
两人终于爬出来,出来后空间非常开阔,这是一个地下溶洞,水源丰富,空气充沛,唯一不同的是温度比外界低。林道玄也在观察,待望向一处,他倏地收回扶着艾伦的手,双眸如电,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飞向空中,原地留下道道残影。
地下水激荡,一口冰棺横贯在溶洞中央的高台上,手指摸上棺沿,从艾伦的角度看过去,男人连头发丝都在震动,有些事好像不用刻意提醒……
哈哈,其实挺好笑的。每次都是接手这种悲惨的人生,如果他不出现,原主是有多苦逼?
“林道玄,你还记得她是谁吗?”反派死于话多,艾伦默念人物属性,交给程灵秀和林展足够多得找到他们的时间。
隔着玄冰一遍遍描摹对方的容颜,男人脑中没有对方的任何印象,可他知道躺在里面的女人对自己而言很重要。
“是,是谁?”
有些结巴,但完整得说出来了。艾伦这次是真的笑得开心,整整十六年,他用了无数办法,逼迫、哀求、威胁,男人却始终不发一言,那张他以为永远撬不动的嘴巴,一切概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罢了。
艾伦在这个世界里花费的耐心,前所未有,经过验证,在削弱自身限制的情况下,剧情的力量也加强了。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被人放在眼里的感觉,似乎比从前处处受牵制更令艾伦反感。
“喀丽丝,你的妻子,原西域第一大教天水神教的圣女。二十三年前你只身闯入教地,挑战该教十二名护法,最终从容离去。”
女人的身份被道破。
记忆随着艾伦的叙述重新运转,仿佛揭开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疮疤,林道玄双目通红,太阳穴鼓鼓跳动,他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啊——”
地下水溅起数十丈高,艾伦退后一步,水漫湿他的衣袍,两根手指夹起前额的一束头发,憋出的水顺着指尖滴进袖中,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两个人也快来了。
“你没有好好对待她,更没有好好照顾我,追忆死去的人,无视生者,是你把林家置于群狼虎豹之中!”
“林道玄,你堕了自己的一世威名。”
情之一字拥有如此魔力,昔日凶名赫赫的林道玄落到如斯境地,真是可怖。
溶洞炸开了,四周石壁上划出一道道犀利的剑痕,光华乱舞,艾伦欣羡得望向毫不掩饰满身杀机的程明秀,我是个废Boss,无法潇洒的武侠世界还是尽快结束掉吧。早在得知不能习武后,艾伦就不能更自暴自弃了。
“没想到找了这么久,人就藏在林府里。”程灵秀直直看向冰棺,说出的话没有半分掩饰。
林道玄与异族女人的佳话,传遍江湖,“中原第一人”之中似乎可以再加上一个字——中原第一痴情人。
高不可攀的神话一朝粉碎,林道玄有了致命的破绽,武道之路就此止步。
程灵秀想利用那个异族女人,作为掣制父子两人的筹码,可多年来一直未找到。
“为什么你会认为太行派的灭门与我有关?”这是艾伦一直不解的地方,把人带回林家细心照料,付出那么多努力之后,为什么还是咬定他呢?自己,明明做得那么隐蔽。
程灵秀顿了一下,道:“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我始终不能释怀。”和明是非选择隐姓埋名混进那些门派做弟子、窃众家之所长,以此锁定凶手不同,程灵秀一开始便怀疑是艾伦散布了太行派藏有绝世功法的消息。
艾伦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从刚才起便默不作声的人,“那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而背叛我?”
林展脸上浮现出困惑,但很隐蔽,没有留下可供人抓住的尾巴。
程灵秀冷笑,“他么,也许是想和你重温旧梦。”据他所知,林道玄带着已逝的妻子,游历大江南北,将不满4岁的幼子留在家中。那时候林家有多混乱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可那个屹立于人道巅峰的男人却弃尽前尘,那时起陪伴在艾伦身边的人,一直是林展。
没有胎毒影响的林艾伦可以习武,变成更优秀更耀眼的存在,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护卫贴身看护的小孩儿了。
何其龌龊的心思,但程灵秀正是选择了与这样的人合作。
撇开思绪,程灵秀踱步说道:“我不会杀你,我需要参与围攻太行山的所有人的详细名单。”程灵秀见他遥望高台边缘的男人,不禁笑道:“你不会在指望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会救你出去吧?纵使他内力仍在,也早已忘了如何使用。倒不如……”他话锋一转,左手握爪攻击林道玄,“献给我!”
艾伦以为他要对付便宜爹,却发现被抓住的人是自己。苍白泛青的脸蛋贴近耳廓,“我帮你如何?看看你这个儿子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声音极轻,艾伦一震,转而听见他对着高台喊道:“林道玄!”
饱含杀意的语气,男人回头。
艾伦被程灵秀掐着脖子,一脸生无可恋不对是凛然不屈。
林道玄眼神犹如旋涡,漆黑深邃,水面泛起涟漪,一刹那来到两人面前。
程灵秀审视着这个男人,眼中似有些意外,实话说艾伦也很吃惊。程灵秀扣住的手腕松动,金发璀璨,他可不是为了让某人满足才做出这个试验。早该明白的,所谓的父亲和林展一样可恶!
程灵秀以手为掌刀,劈向艾伦,林道玄跨出一步,艾伦却大叫,“爹爹小心!”
事实证明,艾伦是正确的。程灵秀的手掌贴住了林道玄,杀艾伦是假,想要吸收昔日第一人的武功为真!
《三尊大法》分三个境界,人尊、地尊、天尊,每个境界又分三个小阶,程灵秀苦练多年,经历无数常人不能想象的磨难,彼时已练成人尊最后一阶的他,面对武境跌落的林道玄,堪有一拼之力,因其功法特殊,确有能化去林道玄内功的实力。
男人脸上的痛苦之色一览无遗,他看了看程灵秀,又看向艾伦,眉眼有一分戾气与无助。
见艾伦靠近,程灵秀大喝,“林展,拉开他!”随后又加了一句,“带离我三尺之外。”
一口鲜血噗得喷在青年脸上,艾伦一把抱住林道玄,此时收手已是不及。程灵秀脸憋得通红,最后关头他一掌击向自己胸口,劲气一泄,艾伦与林道玄一同倒飞出去。水花四溅,两人落入地下河中。
程灵秀气急,扭头看向林展,后者眉心有一个红点,一根极细的银针扎进他的面门,露出尖尖的针尾,这是他没有及时带走艾伦的原因。程灵秀拍了他一掌,逼出了银针。
看着岸上一步步接近的青年,艾伦歪倒在林道玄臂弯里的脑袋,眼尾眯了一下,无声的张开嘴巴。
白眼狼。
程灵秀手指颤抖。
“少爷!”林展目眦欲裂。
他的体质太差了,打断施法,绝无生还的可能。
林道玄摸着怀中冰冷冷的脸颊,“啊,啊”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啊!啊!”
现场爆发了混战,三人扭打在一起。爆破声不绝于耳,石壁被斩落一层又一层。打到正酣时,林道玄动作一滞,一拳击向林展后快速落到高台上,为此不惜硬挨了程灵秀一掌。忍住体内翻涌的血气,林道玄大掌按住冰棺。即使对他作为父亲的冷漠略有所知。但见到如此景象,程灵秀依然心潮起伏,看呐,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
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一个女人。
寒气溢出,每一缕重若千钧,水面结起了冰霜。
风华无双的女人一闪而现,从头发到脚趾,她停留在人世的时间不超过一息。
“你竟然!”程灵秀惊诧,那样鲜明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
林道玄把艾伦放入棺中。
……
那天的结局没有人知道,谁输谁赢亦无从分辨。林家三十六间屋子接连塌陷,露出了一个大坑,少家主自此消失,归入一段历史。
林家四分五裂,它的衰败预示着风雨欲来的江湖,隐藏在西域的众教派入侵中原,一时间人人自危。
一间小酒楼上,明是非展开一封纸面泛黄的书信,“小心程灵秀,如果我死了,为我报仇。”
地宫中,邪那歧歪着身子坐在美人榻上,手撑着头,深褐色的蜷曲长发滑过白皙的胸膛,他不止一次在回想,如果那天没有因为程灵珊的求救而离开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