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殿的宫墙比寻常的宫殿要厚重一些,砖瓦之间甚至填充了更多的石灰棉絮,只要是议事的宫殿基本都会多这么一道工序,为的就是更多的屏蔽殿内之人说话的声音。
大殿空旷,大臣们如常说话的时候还好,若是争论之时,那嘈杂的声音几乎堪比午门的菜市场,可以把屋顶都给掀翻。不过,越是大殿,门窗也就越多,大朝的时候除了正门,就只有皇帝出入的偏门会开,站在高处的太监们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共振下反而能够传出很远。
魏溪靠的墙壁正好是偏门不远处,门口不是侍卫就是皇帝的随侍太监和宫女,她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很好的隐藏在了阴影之中,头顶的窗户不知道是打扫的宫女们不小心所致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居然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不远不近正好堪堪将殿内大臣们的说话声听个大概。
禁军头领远远的瞟了静止不动的她一眼,随即转开了目光。
殿内,睿王与齐王下跪的声音沉闷,仿若鼓槌落在了桶子装上一般,急促、震耳发昏:“臣不敢!”
小皇帝缩着肩膀,整个人几乎要被高大的龙椅椅背给埋了进去似的,他轻声的喃喃:“朕好害怕,以为两位皇叔也与贤王一样置朕的生死不顾,一心一意的想要包庇秦凌那等狼心狗肺目无国君之人呢。”
小皇帝的疑惑声越是细小,两位王爷表忠心的声调反衬下益发高亢:“皇上,臣绝无此意。”
殿中,几位王爷们的亲信大臣们也赶紧加入了劝导的队伍中。
虽然贤王失去了争夺帝位的可能,还有睿王和齐王呢。大臣们能够不对贤王落井下石,却不能不在关键时刻给另外两位王爷雪中送炭。要知道,他们在太宗皇帝之时就投靠了几位王爷,是实打实的王爷党,谁知道太宗皇帝选了嫡长的先帝,好不容易先帝死了,不管是三位王爷还是他们这些大臣心思也都活跃了起来,平日里没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怀疑过秦衍之帝位的安稳。
帝位之争,失败者死得可不只是上位者,还有附属的官员。他们就算不替两位王爷求情,日后秦衍之成年,少不得会秋后算账。与其等到那时候救无可救,不如先保下另外两位王爷,再谋其他。
当然,雪中送炭也不是人人敢做,他们心中的思量三公明白,穆大人明白,大部分的朝臣们也都明白。
小皇帝的目光一一在这群人身上扫过,眼神越来越暗淡,最后唯一那完好的手臂拉扯了一下断臂上的木板,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皇叔,秦凌在推朕下悬崖的时候还说继堂哥和麒堂哥也想要朕的性命……”
齐王跪在正中,拱手急道:“皇上明鉴,您是先帝唯一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您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您万万不可听信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离间,与臣等离心啊!”
睿王心里将三公与穆大人恨得牙痒痒,面上却要挂着忠君爱国的神情,深情的,有条理的,据理力争的反驳“是啊皇上,我们是您的皇叔,世子是您的表兄,他们怎么会有害您之心?您虽然为君,可也是姓秦,臣等为臣,却也做不出为了权势手刃亲侄儿的狠心事。真那样做了,臣等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皇兄,有何面目面对我南楚的祖先们?日后史书上又如何评价臣的一生?君上一言,是要臣的命啊!”
小皇帝抽泣了一声,抹了抹眼泪:“朕哪里敢要皇叔们的命,实在是皇叔无时无刻不想要侄儿的性命啊!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知道只要朕有个三长两短,父皇这一脉就彻底断绝,皇位自然而然就是皇叔们的囊中之物……朕虽然只有三岁,也听过怀璧之罪的道理。朕只想恳请皇叔们,若真要朕的性命,请善待朕的母后,让她安然终老,也不枉费朕的一番孝心了,呜呜……”
睿王心越来越沉,磕头道:“皇上这是要逼臣等死啊!”
小皇帝泪眼朦胧:“皇叔真没有要害朕之心?”
齐王都要跳起来了:“真没有!”
小皇帝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殿外徐徐升起的朝阳,掷地有声的道:“那朕就放心了,日后,如果朕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请三位皇叔和世子堂哥们予朕陪葬吧,如何?”
三长两短!也就是说不管皇帝是被人暗杀,还是被人下毒,或者是在宫外被人围杀,只要是想要他命的事情,不管事情是谁做的,不管刺杀是真是假,秦衍之就全全认定是自己皇叔干的,即不会听他们的辩解,也不会饶过他们全府的任何一个男丁。当然,如果以为女人们可以逃过一劫那就是异想天开了。
满朝喧哗!
有大臣抗议的,有大臣赞同的,也有大臣不动如山如老僧入定的,一时之间朝堂上吵吵嚷嚷,争论声此起彼伏,甚至有文官直接撸起袖子干架了起来。
吵闹声中,小皇帝又抽起了鼻子,露出彷徨无助怅然欲泣的神情:“皇叔们果然对皇位有野心,看来朕是真的活不过成年了!父皇,看看您的好兄弟吧,口口声声说待儿臣为亲人,暗中却无时无刻不想要朕项上人头……”
睿王遥遥的望着高处的小皇帝。三岁,才三岁就有如此周全的计谋,如此狠辣的心肠,他该不该说不愧是他皇兄嫡亲的儿子吗?
不管两位王爷心里如何的翻江倒海,百般委屈,千般苦楚,皇帝都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两位王爷还能如何?
“皇上,臣领旨谢恩!”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一殿内风云涌动,永寿宫虽然人头攒动却落针可闻。
穆太后站在凤榻前,低头凝视着床上躺着双眼紧闭的太皇太后。
“老祖宗如何了?太医,快来给老祖宗看看。哀家在行宫每日里都要看太医院送来的请安折子,知道老祖宗身子康健,吃得好睡得香后才能安安心心的在行宫修养。回宫之前也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什么急症啊,怎么才半日的功夫就晕倒了呢?太医,老祖宗是什么病症?”
齐太医颤巍巍的摸了脉,又慢悠悠的扎了针,再温吞吞的开口:“回禀太后,太皇太后是急怒攻心才导致供血不畅昏倒,待臣扎两针就能醒来。”
穆太后皱眉,娇好的面容上一片轻愁:!“急怒攻心?太皇太后也如哀家一样日日思恋先帝吗?”
站在边上一直对穆太后暗中关注的原嬷嬷几乎一口老血,不得不提醒对方:“太后,太皇太后是听说皇上好不容易回来却不急着来见她老人家,反而直接去了太一殿上朝的事后才昏迷不醒。”
穆太后没有计较对方的轻慢的态度,永寿宫的奴婢而已,一个个计较起来太伤神。再说了,宫外的人不知道,宫内的谁不知谁不晓太皇太后对穆太后十二分的不待见。永寿宫这群奴才狐假虎威惯了,先帝在的时候他们还假惺惺的表面上尊敬过,先帝做古后,太皇太后一心想要另外的儿子上位,这群趋炎附势的不趁机表忠心时不时的膈应一下穆太后又怎么在这永寿宫待下去。一次次的,穆太后也就没了对一群迟早会掉脑袋的人发火了。
原嬷嬷话一出口,穆太后就知道太皇太后晕倒的真正原因了。不过,退让多年的穆太后在自己儿子被贤王世子推下悬崖后,心就硬了。在后宫里站到高处的女人,哪一个不善于睁眼说胡话,哪个又不会歪曲事实呢!
穆太后捏着帕子压了压不存在的眼泪,叹息道:“原来是这事。也怪不得皇上。哀家常年听大臣们说忠孝不两全,原本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的。男子汉大丈夫,于国鞠躬尽瘁,于家仁爱孝悌,有什么难以两全?直到皇儿登基才明白,有了国才有家,国不安稳谈何顾家呢?皇上风尘仆仆的回宫后正赶上臣子们入朝的时辰,他哪怕年纪再小那也不能视而不见,堂而皇之的回寝殿更衣歇息后再去处理国事吧?太皇太后是他的祖母,更是一国之母,对于勤勉的意义比哀家更为透彻,想来也不会怪罪皇上过门而不入的小罪,更不会因此与皇上生出间隙吧?”
原嬷嬷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看清楚穆太后的真面目,气得那厚厚的嘴唇直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说什么呢,说太后并不想见皇帝,她老人家也不在乎小皇帝的想法。不过,这话太皇太后能说,原嬷嬷说了那就真的不要命了。
正气得七窍生烟的时候,床上的人一声□□,原嬷嬷急忙惊呼:“太后……”
太皇太后醒来的真是时候,看到自己的宠信那猪肝的脸色,支起手:“哀家很好!”
穆太后探手过去,好像要与原嬷嬷一起扶着对方起身一般,手还在空中,就被太皇太后一巴掌给拍打开来,那力道,刚刚晕倒过的人是绝对没有的。
穆太后自然而然的收回手,也不恼怒,惊喜中带着惊吓的说道:“老祖宗醒了?齐太医果然医术精湛,一针下去老祖宗就醒来了,等会还得麻烦齐太医开个调理的方子。方才一听老祖宗昏倒,真是把媳妇的魂都吓掉了两个,先帝才故去不久,老祖宗再出什么意外,媳妇真是……活得也没滋味了啊!”
太皇太后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看对方演戏。以前她老人家也愿意陪对方演,不过,今天不是时候,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原本是想让原嬷嬷羞辱穆太后一顿,为自己之后的清醒做好质问的铺垫,结果穆太后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儿子做了皇帝腰杆子彻底硬了还是如何,居然含糊其辞。于是,太皇太后不得不醒来,亲自对付这个不省心的儿媳妇。
摆起脸色,才喊了一声,“穆氏……”
穆太后就凑了过来,关切的问:“老祖宗,您感觉如何?心口还疼吗?或是头疼?”
太皇太后下意识的避开对方的亲近,皱眉再一次重申:“哀家很好。”
穆太后拍着心口:“那就好,否则等会儿皇上下朝回来,听到因为他的一个小过错导致老祖宗您重病,得有多伤心,多自责呐。他本来就伤得不轻,思虑再重的话,身子骨又怎么好得起来。”
太皇太后目光一厉,直接打断对方:“贤王如何了?”
穆太后心里鄙视,面上一片云淡风轻,还自顾自的让人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了床边:“贤王?他还能如何!意图指使嫡子秦凌谋害皇上,自然是革去王爷之位,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