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大圣没有这样称呼过六耳猕猴了。
一声“二弟”重重砸在六耳猕猴的心头,他的侧颜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晃动着,久久没有答话。
当年天生四猴,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
他们四兄弟,灵明石猴是老大,也就是现在的孙悟空,而六耳猕猴,是年纪最小的老四。
当年兄弟四人一起上山拜师,想要学习法术。
老二赤尻马猴的性子最为不羁,便留在山里跟着一群自由散漫的妖精做起了兄弟,武艺都是跟着他们学的,好在老二悟性高,倒是小有成就。
可是后来,他总抱怨生活无趣,便常在淮水兴风作浪,危害百姓。神禹治淮水时,赤尻马猴作怪,风雷齐作,木石俱鸣。禹很恼怒,召集群神,并且亲自下达命令给神兽夔龙,擒获了赤尻马猴。赤尻马猴虽被抓,但还是击搏跳腾,谁也管束不住。于是禹用大铁索锁住了他的颈脖,拿金铃穿在他的鼻子上,把他镇压在淮阴龟山脚下,从此淮水才平静地流入东海。
而老三通背猿猴,是和孙悟空秉性最相近的石猴,他和孙悟空一同拜师,却归于不同门,师傅赐名袁洪,学成之后在封神大战之中与各处生灵争抢仙位,与二郎神打斗不分胜负,武功了得,可他心术不正,成仙途中却意外坠成了魔,后来在人间和仙界为非作歹,屡屡犯事,由女娲降下灵石,才将其降服。
他们兄弟四个,各个都是能伸手便将三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猴。却因为选择不同,最终流落于不同的境地。
失去了老二和老三,他们两个人又因嫉妒和仇恨,闹得不可开交。
时至今日,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沉浮跌宕,或许早已能看穿一切了。
六耳猕猴只是笑了笑,抬眸答道:“恨啊,怎么可能不恨,不恨你,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大圣叹息:“你还在怪我师父当年害了你师父。”
六耳猕猴冷笑道:“倘若当年你师父随意给天帝些教训,方寸山又何苦沦落到此?”提及这件事六耳猕猴便是满肚子的火气:“本就是你师父招惹来的官兵,为何让我师父承受这样的下场?”
这么多年以来,六耳猕猴夜夜难寐,每到夜深人静他都会想起师父那是决绝又带着无奈的目光,还有那场大火,烧的方寸山寸草不生,那个养育他长大的地方,就这样消失无影踪。
他想要替师傅报仇,只能将所有仇恨和责任都强加在孙悟空的身上,这些年来,他一边恨得孙悟空咬牙切齿,一边才能勉强睡得安眠。
“这么多年了。”大圣淡淡开口:“还是放不下吗?”
“恨,都恨得习惯了。”六耳猕猴无可奈何地开口,即便这样说,缺货还是在话音落下的时候,浅浅地唤了声:“大哥。”
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不知是该说造物弄人,还是因果报应,还在一切冰释前嫌。
“我虽然恨死你了。”六耳猕猴自嘲地说道:“但你毕竟是这世上我唯一大的亲人了。”
天生四猴,他们彼此依靠相互取暖,时隔多年,四猴仅剩下两猴。
“其实所谓方寸山的灵石。”大圣缓缓开口说着:“就是当年女娲补天留下的神力落在一块石头上,造就了灵石的传说。”
“所以当年天帝来方寸山是有根据的。”六耳猕猴皱眉:“那为何你师父不交出来,还一副假惺惺的模样说自己没见过。”
大圣笑了:“依你现在对天帝的了解,你觉得把灵石交给他,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六耳猕猴后脊背凉了凉,天帝阴险狡诈,做事果敢狠毒不可留情面,若是灵石被他拿了去,那三界中再无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了。
等他完全将天帝的宝座坐的稳稳当当,再无威胁之时,便也就是三界中再无安生日子的时候。
恐怕到时候,自己和这孙猴子,都要成为天帝杀鸡儆猴的标杆。
“所以是我目光短浅了?”六耳猕猴轻笑着:“可我确实没有那么慈悲为大众的心。”他叹息:“我还是希望师父能好好活在世上。”
“可若是让天帝拿到灵石,他会让你师父继续这样风光着?”大圣反问道;“你以为天帝进攻方寸山,所有的原因都是因为灵石吗?”
六耳猕猴慢慢想明白了些什么:“你的意思是……”
“冥灵受尽三界中大部分生灵的爱戴和崇拜,对他有这样大威胁的人,天帝会允许他留在世间和自己对抗?”
六耳猕猴苦涩一笑:“其实这些问题,我都想过。”他愧疚地低下头:“我也都曾想明白过。可是……”后面的话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大圣替他先回答了:“可是你总觉得,若是不杀了我,便对不起你这些年的坚持,更无法面对当年你独自离开方寸山留下那些兄弟是吗?”
到底是自己的兄长,句句戳进自己心窝窝里。
他虽然不怎么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这一切都不怪你。”大圣开始柔声道,好像又回到了几万年以前,四兄弟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老大掌控全局,兄弟们有什么事情都会找他倾诉,而老四六耳猕猴最调皮也最单纯,常常惹回来一大堆的事情,等他的三个哥哥处理,每次被大圣暴打一顿之后,都免不了淳淳教导一番。
此情此景,就好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你是被你师父骗下山去的,他不希望为了方寸山而亡,你那时候还那样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要过,他自然不希望牵扯你进去了。”
“倒是我斤斤计较了。”六耳猕猴笑笑,但是这一笑,瞬间将他们两兄弟的关系,变得缓和不少。
这么多年的隔阂,自然不可能很快便烟消云散,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渐渐升温。
其实六耳猕猴表明上念叨着是恨大圣处处比他强,比他好运,成了齐天大圣搅乱天宫,却得来了能够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机会,最后成了斗战胜佛。
这是让所有生灵望尘莫及的身份地位。
但是这些嫉妒和仇恨,不过都只来源于六耳猕猴心中的结,那个有关于方寸山的心结。
但是时至今日,已经全然打开了。
又或者说,在晏晏忽然横空出现在他们生命里的时候,他便开始尝试接受大圣,试图承认这些年,他犯下的罪过。
兄弟彼此相识一笑,笑过多少年风云,笑看多少年沧桑。
总算心平气和彼此珍重了。
另一边的房间里,晏晏还望着床榻上眉头紧皱的朗落,换掉沾染血的黑色夜行衣,晏晏借了班陆离的衣衫给朗落换上,青色衣衫衬的他更加销售苍白。
晏晏端着热水一遍一遍替他擦拭着冰凉的手和脸。她现在没有内丹,也没办法瞬间助他恢复过来。
只能用最老套的方法,变成棉被睡一觉了。
“晏晏姐姐……”朗落的眼皮颤了颤,指尖上由于热布的擦拭而传进去的温度,弄得朗落有了点知觉。
“好冷……”朗落颤抖着,嘴皮打颤,开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晏晏忙握住他的手,即便被热腾腾的棉被来来回回擦拭着,他的指尖却仍旧冰凉彻骨。
“我在这儿……”晏晏轻声回应道。
“晏晏姐姐……我好冷……”朗落的眉头完全皱在一起,身子也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晏晏干脆上床去躺在他身边,小心扶着他的身子,将他搂进自己的怀中。
“怎么样,还冷吗?”晏晏小声在朗落身边说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
晏晏看着自己怀中不住颤抖的朗落,忽然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些年他究竟经受了些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没有安全感,却故作强大的男人。
她摸着那凸起的伤疤,流着泪闭上眼睛。
为什么她所珍视和喜欢的人,最后都要被这残忍的世间,折磨成这副模样。
为什么天和地步不能以一种温暖大方的姿态,去拥抱和谅解每一个他的子民,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逼的走投无路,要么堕落成魔,要么丧心病狂,而后天和地便以一种圣母姿态,将他们打压,表明上说是要维护这三界当中的和平,可实际呢,他们的步步错,不正是他们的步步逼吗?
晏晏越想心里的怒火便越旺,身子又开始有点便红的状态了,虽然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红拂花尾的模样。但是此刻真正让人心寒的,是她眼里流露出来的,阴冷的目光。
那是能够从瞳孔透出来的,能杀死人的眼光。
她低声开口:“朗落别怕,晏晏姐姐会保护你的。”
那个晚上,注定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晏晏这一路走来,所有一步步朝着堕落成魔的方向走去,怨天怨地,也怨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