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坑儿(1 / 1)

土路上,一头骡子正拉着车摇头摆尾地前进着,道路两边栽种着柳树,细长柔软的枝条飘飘荡荡地拂了过来。

文松僵硬地挺直背脊,手里紧紧抓着的缰绳和鞭子,强忍着想要转头的欲望,憋着憋着就默默红了的脸。

然而他身后的两人却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小心思,他们二人对视着,终究还是孟扶苏抵不过他娘那双楚楚水眸,败下阵来。

他挠着脸,耳尖微红,却嘴硬道:“故意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还老是这样,有意思嘛。”

孟湘笑眯眯地单手支着下巴,“有呀,能见到我家大郎因为不忍我伤心而让步,我可是很愉悦呢,果然有儿子宠的感觉真好,我可是一辈子也看不腻。”

“你……”他那双黑夜似的双眸湿漉漉地看了她一眼,又飞速移开了,嘴里却嘟囔着,“你就是故意要让我……”

“嗯?”孟湘没有听清,身子便往前倾了倾想要听得清楚一些,孟扶苏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就将身子往后仰了一大截,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啊,你不就是想要知道嘛,我都告诉你,告诉你好吗?”孟扶苏又退了一步。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笑着重新挺直背脊,他也将探出骡车外的大半截身子收了回来,却还是不敢看她,眼神四处游走,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娘是想知道那张纸上有什么吧?”

孟湘眼睛一眯,尽是威胁之意。

孟扶苏嘴角勾了勾,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既然娘这么想知道,我又怎么会让娘失望呢?只不过,我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见他娘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他这才无奈道:“好好好,我就不卖关子了,他手里的纸上是一副画像。”

她换了一个姿势做洗耳恭听状,结果两人又大眼瞪小眼起来。

“你倒是说呀。”孟湘咬牙切齿地就去揪他的耳朵,“好呀,大郎你如今可真是胆子大了,居然这样戏弄我。”

“哎哟——哎呦——”孟扶苏一叠声地呼着痛,脸上的表情却笑盈盈的,还这样笑着求饶道:“娘,娘,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才怪呢,你这个人一向有主意,自己定下的决定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变你的心意的。”她又敲了他额头一下。

孟扶苏一时有些失神,呆呆地摸着额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即露出了一个傻傻的笑容来。

孟湘伸着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他这才回过神来。

“继续说啊。”

“我只依稀看到画像里的人是个男的,就是那双眼睛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忙道:“怎么奇怪?”

孟扶苏摸着下巴,似乎陷入回忆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画像上的眼睛不是黑的。”

“还看到别的了吗?”

“画像上的人戴着一顶白玉冠,似乎是个非富即贵的人。”他满脸不解,“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要这般耗费人力的找一个身份不低的人呢?”

“大概是哪家的郎君偷溜出去,家里的人来寻吧。”孟湘随口提供了一种可能。

对于这种可能孟扶苏未置可否,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虽然,孟湘是这样说的,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一直慌的厉害,好像要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仿佛心有灵犀,正默默思考的两人眼神一下子对上了,而后一齐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倒是开心了,可连累了文松,他一听背后孟九娘居然和那孟大郎一起笑出声,脑子里就免不了胡思乱想,身体也越发僵硬了,整个手指都木掉了,都快拉不住缰绳了,差点把骡车赶进沟里。

等这辆骡车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到了村西头的桥头,正坐在桥头唠嗑的婆娘们各个伸长了脖子探看,一见居然是孟九娘跟文松两个,就像是一大帮苍蝇似的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嚼起了舌根。

“哟,这孟家寡妇又跟那文大郎搅合在一起了啊,呵呵……我就说嘛,哪有猫儿不偷腥啊!”那文虎娘的声音格外响亮。

“就是啊,啧啧,真是世风日下。”

“亏了我还以为那文家大郎是个好的呢。”

“呵呵,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呗。”

文松猛地直起了腰,勒紧了缰绳,那头骡子原地踏了几下,那些婆娘的声音陡然停住,可还没过一刻,又哄泱泱的响了起来。

“呀,文大郎你这么凶狠地看着我作甚,难道你还要打我不成?”许是知道文松虽然寡言,但是个本分的人,文虎娘就越发泼辣起来,她两手掐腰,挺着肥硕的胸,一副“你敢碰我你试试”的模样。

文松攥紧拳头,皱着眉,冷冷地瞪着她。

文虎娘猛拍胸口,大声喊道:“哎呀,吓死个人啦!大家伙都看看哈,文松可要打人了,文松可要打我这个老婆子了。”

他已经极力忍耐,她却还是不知死活地挑衅着,文松猛地抽出了手,却在这时,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文松一愣,立刻扭头去看。

孟湘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皱紧眉,一脸忧虑地看着文虎娘,欲言又止,最终叹息一声。

她这一声叹息,可让那一撮的婆娘都慌了,文寡妇本就是个碎嘴,在孟湘那里算了一卦后,知道自己的儿子将来必有大成就,又怎能不绕着村里显摆一番,结果,短短一个上午,孟九娘的神通就传遍了整个桃源村。

站在骡车上的孟湘居高临下,一瞅众人的表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越发装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文虎娘,双目却失去了焦距。

“啊……这可真是……”孟湘偏头,又叹息了一声,而后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却不知道她用上了什么技巧,整个人就像飘了了下来一样,而后脚步一滑,继续在地上飘着靠近文虎娘。

文虎娘僵硬着身体,整张脸都有些发白了。

孟湘却负着手,慢悠悠地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身边,伸出了手,文虎娘身体猛地一颤,却感觉到孟湘的手并没有触到她,就只是在她的头顶上拂了一下,而后将那只手伸到她的面前,慢慢张开,一朵桃花正安放在孟湘的掌心。

“怎……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发颤地询问。

孟湘凝眸睥睨,那文虎娘却在她锋利的目光下坚持不住,磕磕巴巴道:“你、你究竟要、要做什么……”

她的神情却越发冷漠了,这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好像越发证明了她的确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总之就是个神棍模样。

她站在文虎娘的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看到没,如今你的脑袋上有一片桃红云彩,正是应了桃花劫难……”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见着文虎娘不知怎么想入非非,黄褐色的脸上往外透着红晕,便厉声道:“这劫难并非因你而来,却会应在你的身上,恐怕……你会家宅不宁啊!”

孟湘掷地有声地将论断抛在文虎娘的脸上,只见她原本泛红的脸瞬间白了下来,神色犹豫又慌张。

孟湘哼笑一声,便懒洋洋地迈着步子,那双媚气十足的眼睛此刻却含着利光扫过围观诸人,这帮子婆娘整天围绕着锅台和地里转,哪里见得气势这么强的人,又见一贯泼辣的文虎娘在听了她几句话后立刻一副神色不属的模样,又有哪个敢去掠起锋芒,见她来了,都四散避开,她则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孟扶苏眼睛一转,立刻跟了上去,路过这些婆娘的时候,却听见她们的讨论内容已经换成今早赤身裸体躺在渠子里的文狗子,那文狗子醒来后就像是丧了魂魄一般,浑浑噩噩的,脸色发青发白发黑,整个人蹲在墙角就瑟瑟发抖,口里不住念叨着:“鬼啊!鬼啊!”。这些婆娘便认定了是桃花神母惩治了这个泼皮,听到这里孟扶苏便走远了,听不清了。

而接下来,这个话题兜兜转转的却又转回了孟九娘的身上,文墩子这个无赖一贯胆小又藏不住事情,便将文狗子怎么遇到鬼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

在孟九娘家遇鬼?这必然是桃花神母啊,看来这个孟九娘是确实有了大造化啊。

如此一来,个人心中便都有了计较。

走在回家的路上,孟扶苏不再跟在她的身后,而是快趋至她的身边,与她的步子保持一致,又不住地歪头去看她。

孟扶苏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看热了,她居然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果然,先投降的还是自己。

“娘……”他轻轻唤了一声,孟湘应了一声,笑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孟扶苏的眼睛中闪烁着微光,“娘怎么就能保证他家一定能闹起来呢?”

孟湘信口开河说文虎娘家将家宅不宁,虽然也是在胡说八道,可这是有根据的胡说八道,那文虎娘的夫君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对她色心不死的吴屠户,而这吴屠户当初因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到桃源村的,别看他现在这副痴态,当年他也是浓眉大眼的汉子,又有一身好力气,文虎娘的爹就看上了他,因为家中只有一个独女,便让他入赘来,又学了岳父家祖传的庖丁技,感恩着岳父,他第一个儿子便跟着姓了文,小名虎子。

本来一家人也是和和美美的,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文老汉酒醉后一不小心摔进了沟里,就一命呜呼了,没有了拘束吴屠户的狼子野心也渐渐显露了出来,嫌弃文虎娘圆肥难看,又埋怨她只生了一个外姓的白眼狼儿子,于是,跟文虎娘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不知是不是因着心境的变化,吴屠户便也越来越难看,满脸横肉,挤得那双眼睛越来越小,蛮横凶相,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淫邪,文虎娘也从一个秀气的农家娘子变成了一个泼辣刁蛮的婆娘。村子里一户挨着一户比较近,村人总说:前村打个喷嚏,后村都能感冒,所以,他们两人每次打架都会闹得全村不得安宁,而他们家里那点破事儿又有谁不知道——吴屠户去窠子里颠鸾倒凤,又勾搭风流寡妇,故而,孟湘说吴屠户有桃花劫也没有错,会因为此闹得家宅不宁也没有错,只是没料到后来发生了一件更加巧的事情,如此便奠定了孟湘这桃源村第一神婆的地位。

孟湘低头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那是因为啊……”

孟扶苏聚精会神。

结果——

“嘭”的一声,他一头撞在树干上。

故意的,这绝对是故意的!

孟扶苏既委屈又无奈地揉着额头上碰出来的大包,而他那没良心的娘居然捧着肚子在那里哈哈大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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