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是严苛的陶王氏,对小辈儿也有自己独特的“爱”的方式。
大米五岁的时候,村里谣传附近来了几个拐卖小孩子的拐子,据说不知哪个村儿已经有小孩子被拐走了!陶王氏是在和几个村妇家长里短闲聊的时候,才听到这个吓人的消息的。她颠着一双小脚一路小跑回了家,却没找到大米——大米早不知疯哪儿玩去了!陶王氏心神大乱,她一边祈祷大米千万别碰到拐子,一边想象着大米被拐走后受的非人虐待,一边又颠着小脚到处找。可恨的是走也走不快,心急如焚的陶王氏最后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她站在自家门楼前高高的土崖(念yái)子上,运足了生平力气,扯直了让岁月磨砺得无比粗粝的老嗓子,几乎是跳着小脚撕心挖肺般喊了一声:大——米——!
大米正和小耍伴儿倚在离家不远的草垛根儿上,兴高采烈玩斗草游戏呢,忽然听得自家老奶奶如平地里一声炸雷、晴空里一声霹雳般的嘶喊,吓得一骨碌爬将起来,她实在想不通陶王氏到底发了哪门子癫,才能发出这样一声瘆人的“惨叫”,被吓着了的大米一边往回飞跑,一边气急败坏史无前例亦无后例地骂起了老奶奶:“个死老婆子,可吓死人了!瞎吆喝什么!……”大米气喘吁吁跑到土崖子前,鼓着个小肚子、瞪大了俩小眼睛气鼓鼓盯着自家老奶奶,陶王氏居高临下一眼瞅到小重孙女安然无恙站在眼前,没有让想象中的拐子给拐了去,顿时放下了心,她一句话不多解释,扔下一句:“快进屋,看让拐子拐了去,别出去疯了!”转身回家了!把大米气得,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打雷一样把自己惊回来,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儿?!自己玩得正高兴呢,烦气死个人!
大米那么小,怎么能懂得坏人的险恶,怎么能理解大人的想法呢?
比较起来,只有爹的爱,还算得给大米带来了实实的温暖。
在陶泽乾心里,他最看重的是儿子承禹,老古语说得好,家是儿子的江山,闺女的饭店。毕竟在一个中国家庭里,儿子才是家庭的根本唻,女儿终归就是个客人。但是陶泽乾最亲的,就是大米这个未来的“客人”。有时候陶泽乾甚至想,什么狗屁主人客人,在我陶泽乾这里,闺女儿子都一样,都是主人!所以在承禹和大米长大后,陶泽乾把老古语的某几个词汇稍微做了一下变更,可意义却有了重大的变化:家是儿子的旅馆,闺女的饭店。在关键问题上老是慢好几拍的迟钝的大米没有听出变化来,可陶承禹听出来了。
承禹气得要命,爹这是把自家儿子的“江山”给收回去了,然后重新做了下分配,闺女儿子一个样了!这是无形中削弱了在这个家里,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了!虽然爹在实质性的财产分配问题上没有显露出这一点来,但是陶承禹也大大得不满了。按理说,陶家早在多少年前就没落成柴米人家了,论起来本身就没有多少财产,除了老祖宗留下的那么一点子老古物,还有爹娘累死累活拉着一腚饥荒盖起的这七间红砖大瓦房,哪还有什么多余的财产?但是多少年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格外的重视,让陶承禹不自觉地就蔑视闺女孩儿家,她们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问问她们,有这个资格吗?!凭谁说破大天去,这个家都是我的!这个家业不管大小,它也都是我陶承禹的,谁都继承不了去!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其实承禹是过虑了,在陶泽乾心里,虽然更亲闺女一些,但那只是情感层面的,若要论到把个家业也要分给闺女一些,那是绝对不行,坚决不能!闺女吗,再亲,说到底也顶多是一棵大树的枝子梢子这些皮毛枝节的东西,有没有她们,这棵树都能成活,但要论到根本,那还得是儿子!儿子就是树的根,家的本,谁都代替不了,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大米哪知道爹和弟弟的小想法呀,就是知道,她也不稀罕家里那几间大屋。爹娘要是能有几百万几千万的财产嘛,大米想,他们也不差钱,那时爹娘是很有必要分配给自己一些滴,自己也是很有必要接着滴。可现在家里那么累,她恨不得多挣钱填巴家里,哪还顾得上考虑分家产的问题?柴米人家,除了饥荒,哪还有什么家产?
可见在中国,做一个女人多不易,孝顺爹娘的时候,你得跟儿子一样孝顺,甚至碰到那不孝顺的儿媳妇,硬是厚着脸皮命令那大姑子小姑子得比那做儿子的还要孝顺出个尖儿去;可到了分家产的时候,你一个闺女家竟然敢想分家产的事儿?!脑子进水了吧,没天理了吧,家业是人家儿子的,你一个闺女家想什么好事儿?就是一棵草一泡屎都没你闺女家什么事,趁早滚边儿上去吧,该干嘛干嘛去!反了天了还!不知道好歹了!
但是承禹才20岁,他只看到了姐姐大米小师专刚毕业,工资月月上交,能够贴补家用,而自己中专毕业后分配去的那家破染织厂,却次次发不下工资来,闹得自己还得跟爹娘伸手要吃饭钱,哎!闹心啊,丢脸呀……想到这里,承禹就觉得面皮子发烧。陶承禹是个孝顺孩子,他是中专毕业,比大米早几年参加工作。参加工作头一年,他还能月月领到工资,领了工资后,承禹马上就揣着,回到家一分不少全上交给许惠莲。看到娘脸上的喜气,承禹既自豪又喜悦:他能养家了,能帮着爹娘减轻家里的负担了。可谁想到,好景不长,厂子第二年就发不下工资来了,全厂里都传着,是新厂长邓怀中把个厂子要贪垮了!
跟其他员工一样,陶承禹敢怒不敢言,都是穷家小户柴米人家出身,不用说没凭没据,就是真逮着了人家邓怀中的手腕子,就凭人家那关系那门子,咱还能触动人家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