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山风在山谷中回荡,撞击在两边的山壁上来回激荡摩擦成了一种可以贯彻天地的巨大声音。
浩浩荡荡的胡服骑兵穿行在这震耳欲聋的音波之中缓缓前行,长龙一般地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可转眼之间比它更加澎湃的呼喊声在山谷中炸起,数以千计身穿红色衣甲的兵士出现在山谷的两侧,放声大喊。
十里外的一处高地上,一个披金甲、骑骏马的英伟身影背对着阳光,静静地伫立,静静地看着远方那一片的滚木落石,静静地听着飞速传来的撼天呼喊。
不久之后胜利之音便传入了他的耳朵,红甲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凯旋而归,那一道鲜红的长流映在高处那人的眼中像极了一股鲜红的血液,从三百年前新出生的血管流淌至今,蜿蜒绵长又澎湃激荡。
这股鲜血曾经汹涌地染遍了山河的每寸土地,每处村庄、每个隘口,从天山泻下,直奔荆楚,浩浩荡荡的气势一直回荡在空气里现在还可以闻到。
只不过这样磅礴的红流现在很少见了,卢植调转马头走下高丘,身后那条蜿蜒的红色长蛇恐怕是那份古老意志仅有的传承了,在这个安享太平的朝代里也只有在这抵御外族的战场上才能看见全心扑进战斗里的军队。
“不知道这些硕果仅存到了洛阳还能剩下多少。”卢植眼前仍然还记得最初接手这些军队的时候他们是个什么样子,“想必那些人不会允许这些军队继续存在。”卢植转身再一次望着在此征战的塞外,千锤百炼出的气度让他没有叹息也没有愁绪,只有洞悉一切的一双眼睛,看着匈奴兵和汉军混杂的鲜血。
高空向下,长长的队伍肆意地敲击他们的盔甲,嘹亮地唱着战歌,向着洛阳缓缓地走去,像极了当年历史里走出来一支军队随着时间的河流慢慢地淌进如今的大汉、如今的洛阳,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他们铿锵的盔甲相撞声,他们畅快又激昂的战歌。
大汉三百年来,外戚宦官争执不断,像是两排并行的白浪,不是你压过我一头,就是我盖过你一浪。也正是这不断的内斗,像是参天古树中的两只蚂蚁,三百年的倾轧轻易便朽了这古树。然而正巧的是这两只蚂蚁渐渐地掌握了一种更好地斗争艺术,一种微妙的平衡便在这两者中间形成。
清流士子,一种奇特的势力横亘在朝堂之上,这是一群表面上眼里只有国家繁荣昌盛的一拨人,在外戚宦官的争斗中,外戚占了上风他们就打压外戚,宦官有了优势他们就攻击宦官,总的来说他们是那万花丛中最靓丽的一丛墙头草。不过,虽然他们虚伪得让人恶心,但你能相信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最牛的一拨人吗?因为他们的大汉名叫士族。他们掌握着天下悠悠之口,他们确立着所有的善恶观,他们从古至今刻意发展的各种势力繁杂交错,他们是大汉朝真正的豪门群体。然而他们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们知道自己的利益并不在这朝堂之争上,所以他们乐得去看戏。
洛阳,宫殿。
万千将士在百里外驻扎。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百官分坐两旁,一个英发龙须的中年男子跪立在中向皇帝朝拜。
汉灵帝立刻站起身子:“老师,快快请起!”
侍从引卢植来到首位坐下。
“本次老师得胜班师,可喜可贺!朕赐老师良田千亩,锦缎五十……”
外戚们不说话,反正国库钱又不是他的。
宦官们不说话,反正随便再编几个官名卖了就能赚回来。
士子们不说话,干什么!老将军得胜回来受赏是应该的,什么,你说赏给他的是我们的地?个劳资的,孩儿们抄家伙反了!
所有人都强打起笑脸去恭贺这次的赫赫功绩,巨大的宫殿一下子喧腾了起来,可这跟平日里载歌载舞的欢腾却是不同的。
“请陛下先赏将士。”
“照办,立刻办。”
“谢陛下。”
卢植这时才抬起头来看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君王。
刚刚喝下的酒在胃里没多久就冲上了脑袋,减弱了他对自己意志完美的控制,他忽然觉得眼眶里是一幕幕的回忆在跳动,那个一脸无邪天真的小孩子终于在某一天君临天下,可是,他的老师真的教会了他该怎么做好一个帝王吗?
而那当时又该发生了怎么样残酷的事情才让一个孩子学着去成为世上最复杂的一类人?
当汉灵帝的名字还叫刘宏的时候,一个下过初雪的冬天。
刘宏蹦蹦跳跳地来到庭院,这是他今天学业的地方。
那时的卢植才二三十岁正年轻,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的第一个学生。
“老师早。”
“殿下早。”
卢植伸手把藏在身后的冰糖葫芦给了刘宏。
刘宏一边吃着一边眯起眼睛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突然又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卢植,说:“老师,这大汉皇宫里的宫殿有三千七百四十座,不知道有几万亩大,我找了好久,可为什么这三千七百座宫殿里没有哪一座宫殿里有冰糖葫芦,这几万亩的土地上也没有哪一寸能看见你跟我说过的那颗插满冰糖葫芦的树。”
卢植说:“殿下,那都是宫外的东西,平民百姓的玩意。”
刘宏说:“那每个孩子都有冰糖葫芦吗?”
卢植说:“有。”
刘宏说:“那弹珠,纸鸢,蹴鞠……?”
卢植说:“都有。”
刘宏哭了:“为什么他们可以有那么多我没有的东西?”
卢植说:“殿下,因为您生来便更加高贵。”
刘宏瞪起哭红的双眼:“轻贱的人唾手可得的东西高贵的人居然只能奢想吗?”
卢植说:“那些只不过是些小玩意,您要是想要瞬息可得千万,只不过有失。身份罢了,其实宫外人也很羡慕您身处这宫墙之中啊!”
刘宏抬头看了看四周,讥笑:“羡慕我?这宫墙中有什么值得他们好羡慕的。”
“衣食无忧,在这之后的权与力。”
“……”刘宏久久地沉默,卢植看着刘宏所处的那块空间仿佛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他觉得有些心碎这个朝夕相处的孩子,可是谁让他偏偏生在帝王家。
周围的宫女和宦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的职责就只是站着,所以他们也只是站着。
刘宏的头发垂下把脸挡住,身体一边抽搐一边站了起来,卢植再次看清他的脸的时候莫名地浑身一颤,刘宏年少英俊的小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涕泗横流的他呜咽着哭喊:“可他们又知道什么。他们惧死,却不知道死不得的苦;他们受管,却不知谁愿意自己丰衣足食还要考虑别人死活;他们无力,却不知这世上本就是力多者承受更多。我呢?我欠了谁什么要平白蒙受这些,根本没人来找我选择!”
卢植觉得他不敢直视刘宏的眼睛,刘宏双眼通红,像是受了冤屈后永不熄灭的火光:“老师。你教我。”
“臣已经不敢教了。”
久久,刘宏收起了泪,明显感觉这样比平常活着更累了许多,他挺起腰,转身背对卢植:“既然不教你就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你仍是我师傅,可再学那些圣人的话也帮不到我了。”
卢植离去,第二次见到刘宏时他已是汉灵帝,人们尊敬地称他为帝师,前来拜访求学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只是他没能记住几个。
“老师此举安我大汉数十年,相信以后不会在让老师操劳了。朕已经为老师准备好了……”正在汉灵帝还在小心措辞如何让卢植赶紧退休安享晚年的时候,卢植直接起身。
“陛下,臣也年近五十,再加旧疾颇多,实在无法继续效命,仅求放臣回乡。”
“啊!额……好呀,额……非常好。那个……”汉灵帝有些伤感,“不知老师以后有何打算?”
“我要当个好老师。”
“以前不好吗?”
“不好,该说的我没有说,我曾经教错了一个人。”
汉灵帝说:“哦?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如何?”
卢植深吸一口气:“他现在也很好,虽然不是本应成为的样子,可也不是他的错。”
“……”
“那,老师走好。”
“有一件事臣要说。”
汉灵帝的眼中忽然闪出期望的光。
“跟随臣出征的两万将士,都是卫我大汉的有功之臣,望您善待。”
汉灵帝屾屾地坐下,“好,朕知道了。”
卢植离开这座都城,没有回到军营,直接打马回到家乡。
在他离开之后,一直不敢出声的三拨大臣立刻活络了起来,躲起来的文工团美女又站上大殿,重是一片歌舞升平。
至于卢植留下的一大堆军队,先分成三大堆,然后一层层地往下继续分,分到最后宴会上的人你要一点我要一点的全部分光了。
大汉之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