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帝都鹿城原有五家最为风光的门阀世族,慕、莫、宋、许、苏五家。苏家于多年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许家在钟衍刚登基帝位时因家主造反被株连九族,是以,现如今鹿城的门阀世族呈慕、莫、宋三足鼎立之态。
宋楹是宋府庶出的四小姐,比慕晚小四岁,因着她娘出身不好,在宋府没什么地位,入宫之前慕晚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护着,才让她能在阴暗的世家后院中平安长大,进宫之后更是凭借贵妃的身份处处维护她,让宋府的人都不敢轻易小瞧她,再加上她年龄虽小,却有颗玲珑心窍,哄的宋府老夫人极为疼爱她,连封后大典这样的盛宴都只带着她一个孙女来参加。
“阿楹?”慕晚坐起身,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怎的来这儿了?”
宋楹放下茶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道:“我千方百计跟着老夫人进宫,就是想要看看你,你不去参加晚宴,我当然要来这儿啦。”
慕晚坐在软榻上揉了揉混混沌沌的脑袋,忽然惊道:“晚宴开始了吗?”
宋楹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开始都一刻钟了,还是贵妃娘娘好,连封后大典的晚宴也能说不去就不去。”
慕晚无力地掩面哀叹了一声,“我现在去来得及吗?”
宋楹一怔,旋即翻了个白眼,“别闹了,不是你让回雪姐姐去迎凤楼回禀陛下,说你旧疾复发,不能来参加晚宴的?”说着,瞥了一眼慕晚,见她神色颇为惆怅,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去晚宴祝贺莫许荣登后位。”
慕晚摇摇头,“近几年许多大臣因我向钟衍发难,我今日不去,他们又该说我恃宠而骄来为难钟衍了。”
闻言,宋楹柳眉一皱,将手中的葡萄捏来捏去,正在寻思该如何劝导慕晚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震彻天际的砰砰声,从开着的窗户中能瞧见,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将整个皇宫照的亮如白昼。
外头传来小宫女的惊呼,“好漂亮的烟花啊……”
漫天的烟花像荼蘼绽放的鲜花,每一簇花瓣都裹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荧光,千姿百态,五彩缤纷,美到极致,却稍纵即逝。
宋楹望着外头灯火璀璨的宫殿,不自觉的说道:“楚宫好久未曾如此热闹过了……”
慕晚怔怔的瞧着夜空中流光溢彩的烟花,宋楹却一直瞧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砰砰声刚停下来,又响起了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宋楹低声道:“慕姐姐,阿楹陪你出宫去吧,今日千娇阁一定也热闹极了,”小心翼翼观察着慕晚,见她没有反应,又道:“要不,我们去□□?”
慕晚还是没有反应。
静了片刻,宋楹又问道:“慕姐姐,丞相大人出使北岑还未回来吗?”
慕晚双目盯着黑漆漆的天幕,怔怔的点了点头。
宋楹没了法子,只好趴在一边静静的陪她。
许久,慕晚才眨了眨瞪酸涩的眼睛,道:“阿楹,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宋楹自是乐意,当即打发贴身丫鬟小鱼告诉自家老夫人这几日她要在宫中陪陪贵妃娘娘。
当夜两人像小时候一般同榻而眠,只是却不似小时候那般玩乐嬉笑,宋楹年龄虽小,却很了解慕晚,了解到不敢开口安慰她,亦不敢开口说一句钟衍的不是。
慕晚无法入眠,起身在床边燃了炷安神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总归睡不安稳,恍惚中,又梦到了那片桃林……
陈国百里桃花林的桃花开的正艳,大片大片的桃林,粉粉嫩嫩的,像是在陈国皇宫里落下了一片百里的胭脂云,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小女孩一个人坐在桃花林的凉亭里,时间久了,好似连唇齿间都满是清香甜糯桃花香,整个陈国,她独爱这片百里桃林,便是让她整日待在这里,也半分不会觉得无趣。
恍惚中,桃林深处响起了一阵悠扬飘荡的萧声,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却感觉每一声音节都能拨动自己的神经,侧耳听了半晌,萧声忽然停了,正当她托腮失望时,清脆婉转的萧声又响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眸,立刻起身循着萧声寻了过去。
远处的天幕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与桃花林衔接在了一起,桃花似海,粉妆玉砌,萧声的尽头,一位白衣少年立在桃花树枝头,小女孩站在树下仰着头,只觉得那棵桃花树是她见过最高最大的一棵。白衣少年轻轻闭着眼眸吹着玉萧,恰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掉落,如雪似蝶的桃花瓣飞舞在白衣少年四周,连他手中玉萧上坠着的玉坠子都被桃花瓣遮住了。悠扬的萧声渐渐低了下去,似是升到了那片瞧不见尽头的胭脂云中。
小女孩瞪大眼睛,仰着脑袋望着桃花树枝头的少年,“哥哥,你吹的真好听,你可以教教我吗?”
少年闻言睁开了眼眸。
小女孩的世界,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就像是夜空中的明月,寂寞清冷,孤傲疏离,冷的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仿佛过了很久,小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锲而不舍的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呀?你是陈国人吗?”
少年收起长笛,淡淡瞥了她一眼,飞身落地,地上的桃花瓣被他带起的风刮的再次飞舞了起来。
“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陈国人啦。”小女孩仔细瞪大眼睛看着少年,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少年未看她一眼,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只是与她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我不是陈国人。”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冷,像是冬日里落在结冰的荷塘之上的碎雪,冰凉入骨。
小女孩转过身,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
被夕阳映染的通红的天幕下,微风吹拂着飞舞的桃花瓣,白衣少年执着玉萧,渐行渐远。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都仿佛大雪中的雁影鸿爪,只留一点点痕迹,雪过了,便也湮没了。
半晌,小女孩回过神,猛地开口问道:“哥哥,你叫什么……”
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恍惚中,周围的景物蓦地模糊了起来,大片大片的桃花霎时间化为齑粉,飞速消散,她的身子不听使唤的直直向下坠去。
慕晚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的盯着帐顶精致的牡丹绣图瞧了半晌,才回过神,揉了揉眉心,不知自己为何又梦到了这些本应该忘记的事情。
她是没有九岁以前的记忆的。
据爹爹所说,是她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病好后就将以前的事悉数忘了,不过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有没有之前的记忆也无关紧要。可不知为何,她没了记忆,却记得八岁那年去陈国百里桃林发生的事。之前同爹爹说起这段记忆时,爹爹告诉她那是八岁那年带她去陈国之时发生的事,在那片桃林遇到那白衣少年后,她絮絮叨叨惦念了许久,所以连她爹也晓得此事。
且此后多年间还经常梦到。
更要命的是醒后总是想不起那个白衣少年的样貌,唯一比较清晰的,便是他手中那把玉萧和上面的玉坠子,尤其是那玉坠子,总觉得极为眼熟。想着想着,慕晚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按照楚国规矩,封后大典第二日,宫中妃嫔都要去凤翕宫,拜见皇后娘娘。
第二日天还未亮,绫兰便带着一群小宫女鱼贯而入,绿萝接过绫兰手中的热巾,敷在慕晚额头上,待她醒神后,才服侍她用牙汤洁口、揩齿、净面、穿衣。
慕晚只说了句,“小声点别吵醒阿楹,”便呆愣愣的瞪着眼睛任由她们摆布,待一切都拾掇好后,环顾了一圈四周,才问道:“涵香呢?”
绫兰道:“昨夜涵香站在娘娘殿门口,很晚才回房,如今多半还未醒呢,娘娘可是要奴婢去叫醒她?”
慕晚摆摆手,黑白分明的眸中闪过一抹幽光,“不必,涵香她有别的事儿要做,你和姑姑陪我去就够了,走吧。”
天幕渐渐变成了清透的蓝色,昨夜满天繁星,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亦无风,清晨的阳光并不炙热,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百花环绕的假山后露出了金黄的琉璃瓦,凤翕宫坐落于绿树繁茂的御花园后面,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岛屿。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辉煌,朱红色的宫门上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只是进了院子后,景色却格外的清雅别致,院中华丽的宫殿被一池荷花环绕,白玉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摆放着两排健壮挺拔、叶绿花繁的四季兰,此兰不畏暑,不畏寒,生命力强,摆放在楚国皇后的凤翕宫中,却并不突兀,反而有种别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