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过,小川这一辈子所有的不幸,全是源于我。
我们还未跑出楚国,已遇到了多次截杀。北岑的大王子,我爹,陛下,还有慕宁。小川纵使再厉害,也抵不过这么多人接二连三的截杀。
楚国有个叫封溪的小镇,依山傍水,古朴幽静。
镇中有棵举世闻名的菩提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传说挂在那棵菩提树上挂的祈福铃是可以被神仙看见的,无论求什么都很灵。每年仲秋之后的半个月花灯会是挂祈福铃的日子,我和小川到那里的时候,花灯会刚刚结束。
夕阳余晖悠然倾洒于河面,清透的河水逐渐晕染成血红色,犹如一条血色的红绸,横亘穿过整个封溪镇。
其实夕阳远没有那样红,它只是染上了小川的血。
小川替我挡了慕宁刺来的一剑,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看着剑一点点没入他的心口,殷红的血渗透他鸦青的锦袍,随着慕宁抽剑的动作,一股灼热的鲜血喷洒到了我脸上,滚烫的让人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我手忙脚乱的摁住他的伤口,大股大股的鲜血不断从指缝溢出,我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一个人怎么可以流那么多的血。小川吃力的握住我鲜血淋漓的手,慢慢勾起了唇角。
我终于安静下来看着他。他的面色苍白的不像话,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我下意识的抬手想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可却越擦越多,夕阳悄无声息地映在他脸上,像是想要淡化他灰白的面色与殷红的鲜血之间触目惊心的对比似的。
在那样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冲我笑。
“阿畅,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带你去北岑看星星了。”
我拼命摇头,“不看了,小川,我不看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你不要死。”
他一开口,便有鲜血涌出,滴落在襟前,染红了我绣在上面的川字。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玉簪,放在了我手中。
“这是你及笄那年,我亲手做的,第一次做,有些粗糙……”
我握住簪子,簪头雕着的,是我最喜欢的桃花。只要是他做的,我都喜欢。我知道两年前他为何未送我,那时上府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那时他肯定在想,我不管嫁了谁,都会比跟着他安稳许多。
我也知道我嫁了别人会让很多事都变得再简单不过,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违背自己的心。
“我不会离开你的,若是想我了,你便弹一弹长相思,听见琴声,我就一定会回来,你要……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活着……”
我紧紧抱着他,抬眸看见一脸无谓的慕宁,他手中的长剑还在叮叮当当滴着血。我看见他身后漫天的残阳如血,微风轻轻拂过,一旁的菩提树上传来叮铃叮铃的声响,人人都说那是祈福之声,希望之音,可在我耳中,却是小川的挽歌,是死亡之声,绝望之音。
那时他才十六岁,他是北岑的二王子,却为了救我,死在异国一个小镇子里。
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从未遇见过我。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跟他走,我宁愿他好好的活着,回到北岑做他的二王子,娶个贤惠的妻子,安安乐乐一辈子。
那时年少,总觉得爱一个人便要跟他在一起,哪怕是拼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放弃。可最终的结果呢?小川死了,我忘了他,嫁给了杀他的人。
曾经那么执着,都变成了笑话。
后来慕宁将我带回鹿城,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情止,忘记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事情,从九岁到十七岁,我的记忆里再没有宇文川这个人。记忆缺失的厉害,以至于来了慕家以后,弄不懂很多事情,为了自保,只能待在自己的院中躲避那些后院之中的勾心斗角。
每次爹娘来时慕宁都会陪着我演戏,他们从来不知道,情止让我忘记的,除了小川,还有这么多年该有的生活经历。
我也终于知晓,为何当年生下阿晚之后,哥哥为什么会说,事已至此,悔之已晚。什么都晚了,晚了晚了,真的晚了,阿畅,你这女儿,便叫慕晚吧。
四娘告诉我,我爹从北岑弄来情止一事,小川早已知晓。其实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是我们成功逃出楚国,他便娶我,而若是他死了,我饮下情止以后便会忘记他,安安稳稳嫁给别人。在带我走之前,小川去找过她,将入骨香交给了她。
他说,若是阿畅过的开心,便永远不要提起我,而若是她过的不好,便把入骨香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曾有人爱她如命,让她心怀希望,好好活下去。
只是慕宁将所有人都瞒的很好,连我爹娘都信了他,更何况四娘。
但这么多年爹娘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了。事已至此,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入骨香还在燃着,幽蓝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跃着,似是要将这黑夜所有的不堪与尘埃,都一一燃尽。
四娘将入骨香重新装回瓶中交给我,“阿畅,这是他的入骨香,你好好拿着,只要你相信,他就还没有离开,只要你相信,他就一定会回来。”
在四娘的帮助下,我从幕府逃了出来,因为记起以前的事,也同时让我想起一个陛下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我已活不了多久,阿晚还那么小,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给她求个保命符。然进了宫我才知晓,其实皇后娘娘在三年前就薨逝了,我被困在后院,竟连这样大的事都不知道。
既然皇后娘娘早已薨逝,那慕宁如今用这样拙劣的借口,便说明他这一次,是不会再放过我了。我用那个秘密向陛下换了道赐婚圣旨,慕宁的势力如日中天,日后有能力保护阿晚的,必定得是皇家之人,而如今的太子殿下身子孱弱先不说,他将来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后宫佳丽无数,我断不能将女儿往那样的火坑里推。
而若是将阿晚送去爹娘那儿,免不了会让慕宁将矛头对准苏家,四娘亦如是。只有将阿晚留在慕宁身边,才不会累及他人。
回府后我遣阿芹叫来了慕宁,我虽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但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了阿晚,我也只能放过他。慕宁这些年杀了不少人,慕老爷,慕夫人,还有慕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他的世子之位几乎是由鲜血和尸骨堆积而成的,这些年我离他最近,想要抓他的把柄,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可我失去记忆,整日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那种意识。但是慕宁不敢赌,他见我突然恢复记忆,已慌了手脚,我告诉他,我已经将他这些年做过的那些龌龊事的证据都交给了郑旬。郑旬是小川的舅舅,当年那么多人反对我们,就只有他一直在帮我们。
我告诉慕宁只要他敢对阿晚下手,郑旬便会将那些证据都交给陛下。慕宁不信,我冷笑一声,“若是不信,你大可以试一试。”
他自然是不敢试的。然而其实那都是我骗他的,我被困慕家这么些年,哪里有机会见到远在北岑的郑旬。
只是——我也只能保阿晚到她及笄,再以后,便只能靠她的夫君保护她,只希望誉王殿下不要让我失望了。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整个鹿城被寒风包裹,到处都白雪皑皑,天幕灰暗,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际洒落,我却丝毫察觉不到冷,牵着阿晚到那棵梨花树旁,梨花树上也覆满了冰雪,晶莹剔透的冰碴子垂挂在枯枝上,映射出漫天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低头瞧见阿晚脸颊冻的通红,我蹲下身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阿晚,这棵梨花树下,有娘亲为阿晚亲手埋下的女儿红,阿晚打开的时候莫要忘了,酒坛下那个盒中,有封给阿晚的信。”
阿晚搓着小手好奇地问:“娘亲给阿晚的信?娘亲,什么是信啊?”
我摸着她的脑袋,想到即将要和她天人永隔,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阿晚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你要记得,女儿红下面的那封信,一定要出嫁离开相府和你爹爹后再看,答应娘亲好不好?”
阿晚踮起脚尖笨拙地替我擦着面上的泪水,答道:“好……”
夜色渐浓,风雪却未停,明月被掩在厚重的云层之中,我将长相思搬到院中,一遍又一遍弹着小川最喜欢的《阳春白雪》,他说过,只要听见琴声,他就一定会回来。
听说取骨制过香的人,要跳进忘川河重新塑骨,才可以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
他没有踏着琴声回来,我决定带上他的入骨香去找他。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黄泉碧落,我得陪着他。
我给爹娘留了份书信,上面只留了几句话:爷爷为我取名苏畅,是想要我恣意随性酣畅淋漓的过完这一生,你们忘了爷爷取名的初衷,我辜负了这个名字。
我终究辜负了这个名字。
恍惚中,我看见有人从茫茫大雪之中缓步而来,身如玉树,在没有明月的夜晚,披着一身清辉月色,身上穿着那件我亲手缝制的鸦青色锦袍,棱角分明的轮廓,温柔浅笑的眉眼,还有那只永远向我伸出的手掌。
我知道,小川从来不会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