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钟衍换血之后,不知是因为身体太虚还是因为心中忧虑过甚,慕晚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安稳,即便是殿中的安神香从未断过,也没有什么用处。
那夜是她这么久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夜。
但也只有一夜而已。
世人都说昙花易败,烟花易逝,慕晚却觉得,它们都抵不上钟衍的善变。
昙花因为易败而无双,烟花因为易逝而耀眼,她和钟衍之间的感情,却因为善变而虚无。
钟衍再也没有踏足过落英殿,莫许给他下了荼蘼欢谢,虽并未受到惩罚责难,终究是被冷落了,怀有龙种的柳明珠依然宠冠后宫一枝独秀。
他对她的温柔,比昙花一现更加短暂。
能印证那不是一场噩梦的,除了这一身紫痕,还有便是那夜被他折腾的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整的凤首箜篌。
那个当初他花了两个月时间,亲手做给她的七夕礼物。
天气时好时坏,落英殿却一如既往的,清冷。
休养了几天,已差不多痊愈了。慕晚披着绒毯靠在楠木椅中看书,一旁的桌上放着一个绘着红梅寒石的茶盏,盏中盛着金丝银钩,白气袅袅飘散,衬的她那张素净的小脸愈发白皙。
连翘坐在珠帘后的小凳子上打盹,绫兰则坐在她旁边绣花,浅色的绣线在素白的锦缎上勾勒出了一朵盛放的芍药,不似常人绣的那般艳丽,她绣的极为淡雅,像是朵被雪水洗过,失了半成色彩的芍药。
殿内的静谧很快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叮铃清脆的佩环相撞之声,和小李子惊慌失措的通报声。
“皇后娘娘驾到——”
小李子的通报声还未落,殿门倏地开了,绫兰连忙拽起睡的迷迷糊糊地连翘走到了殿门口,福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莫许仰着脑袋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免礼。
慕晚未曾起身,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抬眼的瞬间,看见了莫许颈窝后的秀发中横插着一根华光闪耀的金簪。
一头龙,一头凤,通体金黄。
楚国皇后身份的象征,龙凤簪。
瞥见带着龙凤簪穿着凤袍妆容精致脑袋高扬,骄傲的像只孔雀似的莫许,她忽然觉得很可笑。不管是龙凤簪还是凤袍亦或是皇后的身份,其实都不过是帝王赐予的罢了,谁能知道这份赐予里头,究竟怀着几分真意呢?
莫许瞧见慕晚唇边不明所以的笑,柳眉登时蹙了起来,跨步行到她身边,竖目冷哼道:“贵妃在落英殿久了,连规矩都忘了吗?看见本宫不行礼,当属僭逆你不知道吗!”
慕晚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书往后翻了一页,懒懒应道:“本宫身子不适,看见陛下不行礼,陛下也不曾说过本宫僭逆,皇后娘娘可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尊贵一些?”
莫许一听愈发恼怒,抬手指着一脸淡然的慕晚怒道:“你胡说!陛下这几日何时来过这里!”
慕晚纤细的指尖轻轻滑过纸面,仍旧没有抬眼,“皇后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生辰那日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记得了?”说着,她勾了勾唇,“那样大的事,你当真以为陛下会就此放过你吗?若换成是淑妃,陛下可能不会追究。”
莫许怔了一下,看向慕晚的眸光渐渐蒙上了一层怨毒。
慕晚恍若寻到了趣处,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向了她,唇边挂着半真不假的笑,淑妃自然是不会给钟衍下什么荼蘼欢谢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莫许争宠怎么会蠢到给钟衍下那种药?
这宠争的,完全没在正点上啊。
莫许瞧见她的眸光,不自觉地缩了一下,继而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瞪着凤目冷哼:“慕晚,你不过是被陛下当了解药而已,陛下这几天日日陪着淑妃那个贱人,没有想起过身在落英殿的你,你仍旧住在冷宫,有什么可神气的?”
慕晚忽然莞尔,原来此刻她在莫许眼中,竟还能用得上神气二字?
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莫许越说越激动,发髻上的钗环步摇泠泠作响,在一向死寂的落英殿显得极为刺耳。
慕晚黑白分明的眸定定的盯着她,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些许冷意,“莫许,所有人都说你是当年的我,陛下宠爱你,就如同他当年宠爱我那般,可你又怎知,你以后不会是今天的我?”
说罢,她微微顿了顿,又勾唇笑了,“或许,你很快就会成为今天的我。”
莫许短暂的怔了一下,倏地好似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拧着眉想要冲上前,被身边的春棠伸手拦了下来。
“娘娘息怒,莫要冲动。”
“放肆!本宫今日定要出了这口气!”莫许竖目挥开了春棠,不管不顾朝楠木椅中的慕晚奔了过去,眸中的怨毒如跗骨之蛆一般经久未散,“慕晚!陛下当初宠你爱你不过是为了迷惑你爹,那都是假的,本宫不是当年的你,也决计不会成为今日的你!”
绫兰和连翘二人不声不响的挡在慕晚身前,静静的低着头,没有一丝惧怕之意。
慕晚也不躲不闪地瞧着她,唇边笑意丝毫未减。
就在她快要触到绫兰和连翘时,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连翘和绫兰极有默契的各自往旁边退了一步,她正好摔在了慕晚脚下。
慕晚颇为赞赏地往窗外瞧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徐徐垂下羽睫,目光落在衣衫不整,发钗凌乱,狼狈的趴在地上的莫许时,眸光一震,唇边笑意骤然消失。
莫许在触及她的眸光时,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面色惨白,惊慌失措地拉下广袖掩住了胳膊。
慕晚羽睫低垂,绒毯下的手渐渐紧攥。绫兰和连翘不知她怎么了,都愣愣的看着她。
春棠扶起莫许,原本张口欲骂,却被面色惨白的莫许拉住了,一时间场面陷入胶着,片刻后,莫许低声道:“回宫。”
春棠大为惊诧地啊了一声,但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也不敢再多言,应了声诺便扶着她出去了。
她们刚出殿,披着披风冻的脸颊通红的绿萝匆匆走了进来,福身说道:“娘娘,誉王殿下来了,皇后娘娘前脚进殿,殿下后脚便来了,奴婢怕撞在一起徒生事端,便没进来禀报。”
慕晚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了她,眸光有些怔怔的,绿萝又禀了一遍,她才怔怔回道:“姑姑,你告诉殿下,我还有一件事未完成,请他再给我几天时间。”
绿萝瞥了眼绫兰和连翘,见她二人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暗叹着摇了摇,福身退了出去。
绫兰上前将那杯已凉透的金丝银钩倒掉,换了杯热腾腾的递给慕晚,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慕晚静默了好半晌,才开口言道:“我方才……看见了莫许的……守宫砂。”
连翘和绫兰二人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惊道:“守宫砂?”
慕晚瞧着她们的神情,抿着唇点了点头。
刚进殿听见守宫砂的绿萝蓦地怔在了殿门口,想起今日一大早有事耽搁到方才赶来,只比皇后娘娘差了一步的誉王殿下,不由感叹,原来这世上的许多事,当真是命中注定的。
连翘挠着脑袋不解道:“那之前陛下夜夜宿于皇后娘娘的凤翕宫,难不成是在同皇后娘娘下棋?”
绫兰拿胳膊肘捅了捅她,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下终于能解释得通,皇后娘娘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给陛下下荼蘼欢谢了。”
慕晚点点头,忽然想起多年前原本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贤妃会突然出手对付她,也是因为她无意间瞧见了她手臂上那抹殷红的守宫砂。
不论外界传言陛下有多宠爱她们,不论是自陛下还是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贤妃,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皇后的莫许,一颗守宫砂,在转瞬之间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击的片甲不留。
慕晚轻抿了口盏中的热茶,透过氤氲白气,想起了三年前她和钟衍圆房后,同钟衍说过的那番话。
她说她要的不是后位,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钟衍笑着允诺,说此生只要她一人足矣。
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恍若不是这一世发生过的。
莫许被立后,她的忘忧蛊被解,知道了很多事情的真相,知道了钟衍接她进宫的真实目的,此后她一直以为当时那句话大概也是钟衍随便说说的,可是莫许的守宫砂加上他中了荼蘼欢谢却死都不肯去找别人,让她无法再坚信。
仲秋时他被她身上的清欢酒气所刺激,抱着她让她不要离开,纵使过后他矢口否认,但她从来未曾忘记过。
他中荼蘼欢谢时红着眼眶说,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她也记得。
不说不问,不过是知道他定会否认而已。
不说不问,并不代表忘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