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流逝仿若一整天滴滴答答旋转的时钟一样,不经意已经到了公元20世纪的岁末。
亚南市二十年以前还是一个以下海打渔为业、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改革开放短短二十年来,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层已可以明显的感觉出她浓郁的现代气息,立交桥虽然没有北方的京都与东方的上海那么发达、稠密,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几乎可同南海对面的香港、澳门媲美。站在这座城市中将近六十层的楼顶俯视而去,不得不折服这座城市正向世人宣告着改革开放以来大陆在经济方面的巨大飞跃与蕴含着的勃勃生机。
相比北方,亚热带的南方没有纯粹的冬天。冬天却终归是一年内最冷的季节,只是南方并没有北方那么刺骨般的寒冷,因靠近南海海域,每逢冷空气降临后也会盖上厚厚的棉被仍不自觉的蜷缩成一团儿。没有了北国的冰天雪地,皑皑美景,南方的冬天似乎显得有些单调了些……北国的冬天有时候却也有些令人无奈而无法逃避,这个寒冷的季节过后很多人的手和脚会留下冬天的烙印,冻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皮肤在来年春天来临、天气渐暖时往往会奇疼怪痒、钻心般的难受上那么一段时日……
南方的冬天却有北方比不了的别致。各条街道、马路两边、随处可见的绿化带上除了少数的落叶乔木正在一片片飘洒着没有枯黄的树叶以外,各个品种的榕树、草坪,不乏隐藏在某个角落的桂花正用那么一片片的绿色装扮、芳香着一座座城市。
亚南市靠近南海海域与港澳地区,且作为改革开放以后的标杆城市之一,相比周边的城市显得更加的洁净与充满绿意。
星期六的下午,亚南市港星化工集团的厂房一课车间内,同往日一样弥漫散发着一股股浓浓的天那水、丁酮、丙酮一类的化学物品气味。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子有些吃力的弯腰弓推着一卷卷直径一米左右的人造皮料,行走在一条条宛如铁路路基的小型轨道上;几十米长的发泡机、压花机滚轮正在缓慢而有序的对压旋转着。
一部将近60米的处理机配色槽前,代理主管郝逸然正拿着一张客户的色板卡与一块儿皮料放在眼前审视、权衡着,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身边的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道。
“陈清河。色度标准基本达到了98%,只是还有些偏重了一点点儿,加一瓢白色色浆,然后再兑上五分之一的黄色色浆看一看!”
陈清河见郝逸然这么一说。马上协同一名副手到配色房内打回相应的色浆倒在了机前的浆桶内,搅匀完毕后装槽、重新开机,随即又压出了几码样品,用刀片切开后拿到了郝逸然的面前。郝逸然重新拿起对色卡到一处光线平和的地方,将色板与刚压出的皮料如刚才那样平摊在自己的面前。前后左右的再次核对、端详着。
“就这样了,可以生产了!请把生产品质确认书拿出来,你我共同签字通过!”
郝逸然敞然若释的挥笔在《流水上线确认通知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随手将单据交给了身边的陈清河。
“再不开机陈经理可真要生气了,为这种颜色我们这部机器已经停工了五个小时。陈机长,看着你们早上黔驴技穷的样子,我有些担心我也要“豫驴技穷”了!没什么,大家都吃了经验主义的亏,这是客户指定需要而我们从没有使用过的一种色浆造成的。进厂几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大家都吃了新来料的亏,也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将这种色浆配方记下来。记录存档、留底保存!下班前无论如何将成品交于包装车间,不得拖延!明天就出货了!”
因深蓝色工作服上沾满了一块块儿五颜六色洗不去的色浆,此刻的郝逸然,如果走在厂区外的街道上,人们一定会把他当做是某个装修工地上的油漆工人。
四年了,已到而立之年的郝逸然明显的变得老成、自信了许多。不拘言笑的他似乎又恢复到了部队时代理排长的神情举止,只是对待员工的语气与神色相比部队要温和、谦虚的多,更加沉稳的他似乎没有了部队时那种雷厉风行、霸道的个性,举手投足之间更加富有亲和力与感染力。
晚上七点左右,对着冷水冲洗了一番的郝逸然从港星集团的干部宿舍小院内走了出来。
港星集团的员工都有星期天。所以后天才上班。刚才在车间内还如油漆工装束的郝逸然,此时上身换上了一件黑色的夹克,里面是一件白色的保暖内衣,黑色的休闲裤下一双白色的波鞋。似乎在宣扬着他从来黑白分明的喜好与性情。
此时的时令已是大雪。南方的夏季有些漫长,对于刚刚经历了半年多潮热难耐的北方人而言,会觉得时下的南方正似北方的深秋。行走在马路边人行道上的郝逸然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与惬意,只有这种天气才是真正让人爽心悦目啊!
港星化工集团是亚南市集房地产开发、货运物流而著称的一家大型外资企业。作为亚南市最为出名的企业之一,港星化工集团的林贤志董事长还有这么一个头衔,因常年捐助内地教育达十多亿港币。紫金山天文台将最近发现的一颗不知名的行星用他的名字而命名,由此可以想见这家公司在南方无数打工人心目中真正的地位与知名度。
港星化工集团同样又是华南省最知名的集团企业之一,员工福利、培训学习方面更有一整套其它企业不能相比的绝对优势。在亚南市有这么一句口头禅:“入职港星,年底有分红;饭堂如酒店,宿舍像军营;周日须休息,消费、培训一条龙!”如此的美誉,到港星打工自然是无数莘莘学子大学毕业后去外资企业的首选目标。今天,港星化工集团的招聘启事上,一名清洁工尚且需要高中以上的学历,如此可以想象集团上下的整体员工队伍在综合文化素质方面,相比其它企业自然是凤毛麟角、非同一般了。
四年前的今天,国家已经开始在部分地区。尤其中原、北方的大部分地方鼓励大学生毕业后自谋职业,不另行分配工作。但这个时候的大部分毕业生们仍会待在家里怀着一种恋恋不舍的观望心理守候着国家政策的最后真正出台。就这样,退伍后的第二个年末,机遇终于最后的眷顾了郝逸然。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凭着那一张函授的大专文凭有些侥幸般的顺利通过了港星集团的各项考试,成了这家企业近年来招聘的最后一批高中毕业生,做了处理车间内一名普普通通的配色工人。
一月后郝逸然顺利的拿到了在南方打工以来最高的一份工资:1800元,这可是当年的万德公司课长以上的中层干部才有的工资标准啊!离开方晓静后几乎绝望的郝逸然再一次看到了生命的曙光,经历过汴州、晋源那几次打击与惠安市传销的经历。此时的他从表面上看来明显的比原来乖巧、安分了许多。已经不那么浮躁的郝逸然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兵初始时候的那种豪情,却没有了盲目,也少去了许多冲动。他开始认同了自己目前的命运,懂得了只有依据自己的现实去起步才会有今后可能的那一次成功。何况港星化工厂是无数人心仪已久却不能跨进来的一家知名企业,相比那些同他一样做着普通员工的正规科班大学生,郝逸然觉得自己已经是幸运许多了。
一份劳动才能有一份收获。港星集团的流水线绝没有月底令其它厂家的打工人眼红的那份工资那般的扎眼与轻松。名牌夹克与耐克波鞋,以及专用轿车享用起来绝对会令人有一种成就感,但从事这些皮料生产的作业工人背后付出的艰辛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去体味。
从表面上看,压膜、粘胶、压花、发泡、处理、包装是制革工业相应的一道道工序。工业申报项目上自然应该是轻工业产品,所有的工序却需要在付出重体力的前提下去完成。面对港星的皮料产品应该是很简单的一卷卷类似布料一类的东西。但流水生产线上无需说那眼花缭乱的英文字母,也不用说那一串串的化学名称,如果没有接受过一定的入职前岗位培训,或者从事过相关工作一年半载以上的经验,哪怕是接受过高中以上教育的年轻人仅仅面对那一张张《生产日报表》也会看起来很是吃力与难为情。所以说港星企业成为一家知名的企业与品牌应该是林贤志先生多年捐资地方教育的声望与公司内令人艳羡的福利政策而促使起来的正面效应吧!
可能是身材高大以及个人履历上写着退伍军人的原因,初进港星的郝逸然被分入了最脏最累工资方面相应会高一些的处理车间,同样因为函授学历的缘故,站在一帮大学生面前郝逸然又似乎被当做了不被重视的对象,入职半年间大学生的机长陈清河分配给他的工作无非就是机尾的下料、输送包装、拉运边角料到废料处理堆的工作。知趣的郝逸然似乎明白自己在港星的位置,如果能够顺利的被提升为机长恐怕只有等待机会协同机长去配色才有可能吧!但那会是什么时间。因为他根本没有同这帮大学生平等竞争的优势,猴年马月?能有这份工资就不错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慢慢的将父亲的高血压病给治好再说吧!
令郝逸然更加欣慰的是港星的不加班体制,下班之余可以到公司的培训室去听博士销售总监贾丽萍女士的英语与销售策划讲座。或者躺在床上随心所欲的阅览自己在书店选购的那些书籍。生活虽然有些脏与累,但相比当兵时五月新训与在教导队时参加的阅兵式训练要轻松多了。郝逸然第一次有了一种满足感,照这种方式平静的生活下去,十五年后公司为我购买的保险也已经满期,假若能活到六十岁,我不照样可以享受国营企业退休职工那样的待遇吗?到那个时候我刚刚四十岁。没有了后顾之忧,重新出击并不为时过晚啊!
每当夜深人静时候,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就会想起方晓静……
我的静儿,她现在将逸静苑管理的怎么样了?我们的孩子——你会不会生下他(她)了吧?公司是否发展了,还是……?我的可爱的姑娘啊!我已经给刘铁义大哥寄去了一封让他家冬菊嫂子出面帮你的信。刘大哥的爱人李冬菊嫂子相比我郝逸然一点也不差。她将是你最为得力的帮手,她入职逸静苑了吗?……
在父亲郝子君的三番五次催命之下,也为了彻底的忘却曾经的一切,郝逸然在第二年的岁末将吴淑娴从东江接到了亚南市。两人在一起的生活虽然不是那么的浪漫、温馨,但也在平静中时离时合的继续着。今年五月吴淑娴怀孕了,三月后郝逸然将孕期间呕吐不止的吴淑娴送回了豫南老家,春节前后这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上班、百~万\小!说是郝逸然的所有生活。随着时光的推移,港星集团的竞争更加的激烈、热闹起来。甚至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趋之若鹜般的入职港星也已经不再是新鲜、出奇的话题。
一年间郝逸然仍没有被机长抽选到可以学来技术的处理机前。郝逸然好似就是这么一位天生不服输的人,一年间他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参考、学习了所有处理机前的技术常识,目前他所掌握的东西只要通过短期的实践就可以完全胜任一切了。
处理机的工作是二班制,因产品的性质需要机器16小时不停的运转。哪怕吃饭时间,从来也是饭堂人员将饭盒送到机器前,每名员工只能手捧着饭盒看着机器的运转去用餐,以备随时放下饭盒去处理运转中可能出现的质量问题。
每个人的理想在年轻时代应该从来是美丽、纯真的。尤其是接受完大学教育的这些年轻人们。工资的激励与现场作业条件的反差不时的冲击着这帮好不容易从学校熬出来的学子们,但除了确实因为家庭贫寒暂时不能摆脱这种工作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入职的一月、两月后基本跳槽离开港星,学历的优势重新驱使着他们去寻找自己认为不是那么辛苦的一份工作。这样下来。本来最脏最累的处理车间,也成了港星化工厂里流动性最为频繁的工种。
半年了,几乎已经是老员工的郝逸然因为初始学历的原因仍那么无可奈何的重复着机尾的皮料输送工作。有时候他想起陈致远曾经说过的“宁头,不当将尾”、“二犊子”一类的话时,顿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呵呵!我的致远老叔啊!郝逸然如今在港星应了你当年的那句话,成了标标准准的“二犊子”。想当年营里的几位连长到营部想看份报纸也要请示我“郝书记”允许后才可以坐下来,今天的我确实成了标标准准的“机尾”人员……
牢骚偶尔会发一下,郝逸然的工作却从来是尽职尽责的。今天的他似乎已经屈服了命运,每天下班时成了机台前最后离开的人。
机长及其它大学生员工如同“解放”般的打卡下班后,郝逸然总会“偷偷”的到处理机前试着调配一遍相同的色浆来。
“别的员工都下班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巡查车间的保安往往会带着质疑的目光责备似的询问着郝逸然。
“我的工作是负责机台前后的所有收尾工作,你看!为了防止时间长了剩余的色浆凝固而影响明天的工作,这个色浆槽子需要用天那水清理干净,另外我还要将那些边角料分类后放回收利用场地。唉!谁叫我们没上过大学。只有我们这些学问低的人才不得不做的分工啊!”
郝逸然故作风趣的回答着身边的保安,同时不自觉的用手搅拌着刺鼻的天那水,保安见状忍不住捂着鼻子离开了现场。
如此的这般重复着,不知不觉已经是进入港星的第十一个月。
一天的中班,四点接班的郝逸然下班后已经是将近冷晨一点的样子。同样那么挑弄了一下自己不熟悉的色板后,郝逸然怀着一种满足的心情推着整理好的边角料来到了回收场。一年了。变得有些木讷的郝逸然顾影自怜般的放下了车子。
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匆忙下班后的员工将应该分类的回收料倒掉后乱七八糟的堆放着,如果不归类放置,第二天清晨环卫所的垃圾清运车车子过来会当做垃圾一并拉走。多令人心疼的东西啊!虽然是回收料拿到废品回收站也可以每码卖到十多元呢!
此时的郝逸然如同老家的父亲郝子君每次在客人离开后捡拾留下的烟屁股一样,低着头一堆堆的挑选、归类、分放着可以利用的东西。
“先生,你好!请问您贵姓与名字?是处理车间的吧?”
见有人说话,郝逸然不自觉的抬起头来。一位身材不高,鹤发童颜的慈祥老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报告林董事长,我叫郝逸然,一课处理车间的。中班下班有些晚,见这些东西没有按规定放置,明早很可能会当做垃圾被环卫所拉走,所以就顺手将他们整理一下!董事长这么晚还没有休息?”
这位老人正是被称为“林贤志星”港星集团董事长林贤志先生。郝逸然在公司的图书室看过他的一本传记《林贤志传》,扉页上有他的许多照片。民国时候当过兵、抗击过倭寇。后来去东南亚经商,创立港星化工厂至今等等,第一次直面几十亿身价、也令自己打心眼里敬佩的亿万富豪,郝逸然激灵灵一个立定动作,不由自主的使用起了在部队见了首长才会运用的报告方式……
“我已经观察你几天了,你做的非常好!很让我感动了!听你的口音是豫南省人吧?我参加过襄宜战役,曾在宛州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不早了,我马上通知几个课长亲自过来挑选。明天早上八点请到我的办公室去,你我聊一聊,可以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