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终究不喜欢儒家,步安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河岸旁的篝火,隐约看到江氏兄弟趣÷阁直的坐姿,笑着摇摇头。老那样端着不累吗?
晴山跟在他身后,难得地没有抱着琴,因此显得有些窘迫,似乎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儿才合适。
“公子又有灵感了?”她低着头,正好看见自己胸前。压坏了吗?没有吧……一念及此,雪白的脸庞上又飞起了红霞。
步安没有注意到晴山的神情变化,只是故作生气道:“是我吃醋了,那两个书呆子老是偷偷瞄你。”
晴山咬了咬嘴唇,正犹豫着该说什么,步安突然哈哈大笑着扭过头来:“骗你的!”
原来如此……晴山心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却笑着昂起脸来,好强道:“我就知道公子是骗我的。”
步安回过头去,暗叹一口气,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好人?”
“公子当然是好人。”晴山理所当然地答道。
果然是这样吗?哪怕穿越了还是要领好人卡吗?步安有些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我是说,特别好的那种……”
“那倒没有……”晴山心道:步公子你有时候好坏,自己不知道的吗?
不是特别好的好人,那就还有希望!步安嘻嘻一笑,再转过头来时已经一脸轻松:“我跟那些儒生很不投机,不想没话找话。”
“可公子你自己也是儒生啊。”晴山笑笑道。
“你觉得我像儒生吗?”步安问。
“……不怎么像。”晴山想了想才答。
“就是嘛!我能进天姥书院都是阴差阳错!”步安翻了翻白眼,找了块干草垛坐下,然后挪了挪地方,让出一块来。
晴山犹豫了一下,才脸红心跳地挨着他坐下。
“这回你没带琴,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吧。”步安笑着说。
果然还是为了教我新曲。晴山轻轻“嗯”了一声,又突然有些紧张,若是步公子又唱那些“想要摘花又不舍”,自己怎么好意思跟着他唱呢。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努力摈弃杂念。步公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步公子……步公子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会喜欢步公子……
正恍惚间,稍显低沉的歌声在她耳边响起。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
直白而简单的歌词像这满眼金黄的田野般干净,陌生而温暖的旋律又像迎面吹来的微风般醉人,歌声轻轻撩拨着晴山的心弦,扫去她心头的慌张,只是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晴山侧头看向步安,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像是记不起歌词或是旋律时的为难。
“好听吗?”步安问。
“嗯……”晴山笑得温柔而自然,仿佛把之前的疑虑和局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听你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唱啊。”步安瞪了她一眼。
“啊!我竟忘了!”晴山突然反应过来,接着大笑。
步安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无忧无虑,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公子?”晴山晃晃手掌。
”这回不要发呆了……”步安赶紧扭过头去,重新酝酿情绪,低吟浅唱。
晴山唱不了步安那么低沉,于是在步安的示意下,抬高了八度来唱。
蔚蓝天空下,金黄色田野里有弯腰收割的农夫,低矮的草垛上并排而坐的两人,暂时忘却了烦恼,沉浸在本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歌声里,唱和相应,默契而自然,直到歌词来到尾声。
“我从垄上走过,心中装满秋色,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
步安唱完这段,晴山张了张嘴又闭上,心里在大喊: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怎么不唱啦?”步安笑嘻嘻地说道:“不唱我就不教啦。”
晴山大方自然地站起身,得意地朝步安摊摊手道:“公子不用再教,晴山已经学会了。”说着扭头朝岸边篝火那里走去,走几步才回头莞尔一笑:“雁子熟了,再不去就吃不着了……”
谁要吃什么大雁肉了!
步安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心说快到手的琴师溜了,再连野味儿也吃不着,那损失就太大了。
远远地跟着晴山走回河岸,他从素素手里接过烤熟的鸭腿,发现七司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不怎么对劲。
邓小闲别有意味地叹了口气道:“你们刚刚不在,宋蔓秋姑娘说,整个江南,她最佩服的人便是天姥书院的步执道……”
晴山掩着嘴匆匆一笑才掩饰过去。
步安看着七司众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宋蔓秋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才发现整个七司就算把素素和惠圆算上也没有一个好人——这位宋姑娘说这些话时,他们居然能装得完全看不出来。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根本没有过人之处呢?”步安耸耸肩坐了下来。
晴山又帮着补充了一句:“我还听说,那位公子总爱轻薄无辜女子呢。”
两人一搭一档,说得认真之极,丝毫没有露陷。
宋蔓秋还没有说话,孔灵已经抢着道:“那叫做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
“是吗?”步安瞥了一眼晴山,心说你看人家觉悟多高,好好学一学,咬了一口雁子肉又道:“那人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不就抄了几首诗吗?”
“他说抄的就是抄的啦?”孔灵翻翻白眼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就是抄的!步安无奈笑笑,朝邓小闲他们瞄了一圈,眼神像是在说: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憋着想看人家宋姑娘笑话是吧?不就不遂你们的愿!
“宋姑娘刚才说,步执道以三阙词咏志、言情、悼哀,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品……可那三阙词加起来,也没有兰亭夏集上那首七言绝句振聋发聩。”洛轻亭很努力的板着脸道。
步安愣了愣,心说这宋姑娘倒不笨,竟知道那首诗说的是什么。
“是吗?”他笑着随口一问。
“你不要笑!”孔灵突然道:“这是我师伯说的。”
步安摊摊手,心说怪不得。
“宋姑娘不妨说说,那首诗到底有什么妙处?”晴山认真道。这一回她是真的认真,不是装出来的。
“师伯这么说,自有他的缘由吧。”宋蔓秋很有分寸地笑笑,显然是不愿意多说了。孔灵和江氏兄弟也闭口不言。
晴山于是把目光转向步安,大概觉得诗是他写的,其中的道理不会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让我来猜猜看吧。”步安嚼着雁子肉,故意思考了一会才道:“这诗恐怕是在骂人吧?”
来自曲阜书院的四人脸上同时愣了一愣,宋蔓秋与孔灵甚至对视了一眼。
七司众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有些惊讶,这诗通篇没一个脏字,意境很每,道理也对,怎么会是骂人呢?
步安把嘴里雁子肉翻来覆去的嚼着,却始终没有咽下去,把等着他说下去的众人看得越来越心急。
“这块肉就算再好吃,被你嚼着这么久,也没味儿了吧?”孔灵第一个等不及,似笑非笑地看着步安不停动弹的嘴巴。
“哎!对哦!”步安恍然大悟般,突然把嚼得已经不成样子的雁子肉一口吐进火堆,皱着眉头道:“原来就算再好的东西,嚼这么久也没味儿了……”
孔灵哈哈大笑,大概觉得这位小书生怎么这么傻的,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江氏兄弟眼中更是露出一丝不屑,只有宋蔓秋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那你们嚼了两千年了,还有味儿吗?”步安一脸好奇地问道。
话音未落,宋蔓秋、孔灵与江氏兄弟脸上同时露出惊愕难当的神情。
孔师伯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远没有眼前这人说得形象和直接。
嚼了两千年的孔子曰圣人云,还有味儿吗?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天下儒门修行人只知孤意求专,引得在天英灵投身,可如此一来,哪里还有活水入渠?要拿一滩死水来经世治国,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这当然是一首骂人的诗,几乎把全天下儒门修行者全都骂了进去。
当着自家师尊、师姐和宋青,步安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穿,但是早在天姥书院,他自己就想通了这一点。
“走吧!回城了!”步安擦掉手上的油,起身招呼七司众人,踩灭火堆,才扬长而去。
路上洛轻亭不解道:“步爷为什么不把名号亮出来?再把她们震上一震?”
步安心说,你是不知道被人缠着念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情。
他骑在马上,神情像个悠然自得的田夫野叟,悠悠道:
“世人笑我忒疯癫,灵气不流外人田。”
“酒盏花枝隐士缘,灵气不流外人田。”
“人生若只如初见,灵气不流外人田。”
“多情自古伤离别,灵气绝不流外人田。”
……
邓小闲、张瞎子等人全都乐得哈哈大笑,唯独晴山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背上都沁出冷汗来了。这些看似荒唐的打油对子,开头的一句,她竟全没有听过,可步公子竟随口念来,源源不绝,若是这些诗词他都有腹稿?
晴山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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