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婿俩脚边皆是青花茶碗的碎片,满地狼藉。
惋芷进去刚好看见徐禹谦站在桌前弯着腰,将瓷片一点点拾起来,放到铺在桌几上的白帕里。
“四爷,您当心手。”她想也没有想,连父亲的神色也顾不及看,上前蹲下身子要帮忙。
骨节分明的大掌轻轻捏住她手腕,拉了她起来。“别伤着你了。”
惋芷想到父亲还在眼前,忙抽手,努力显得淡定。“那我叫丫鬟过来收拾。”
“不必了,是我一时失手。”宋大老爷站起身来到她跟前,伸了手本想去触摸她的脸,又猛然想起来女儿长大了嫁人了,转而轻轻落在了她发上。
“去和你母亲说话吧,和她说一声,免得她也跟着担心。”
惋芷似乎感觉到父亲的手有些发抖,脸上还有着她少见的慌色。
她奇怪去看父亲,又不安看向徐禹谦,见他笑着轻摇头才犹豫着福一礼。“一会父亲离开时注意避开些。”言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岳父大人还是坐下听小婿说吧。”徐禹谦笑着扶了他手。
宋大老爷再也压不住情绪,怒意一点点在他脸上显现,反抓住他的胳膊:“你既然能跟我说,必然是查清了,谁能对小芷做出这样的事!而你说出来,又是有什么样的想法!”
手臂上传来刺刺的疼,徐禹谦面色不改,将他扶着坐下才低声回道:“岳父大人也不必太激动,小婿并没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所谓的子嗣。”前世他到死都孑然一身,这话并没有什么作假的。
宋大老爷却是震惊无比,用审视的眼神看他,似乎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要将他看透。
他大方的笑笑,道:“而且惋芷的情况也没有岳父想的严重,如今她正服调理的药,已是第二道疗程,朗中的意思应该无大碍。”
闻言,紧绷的宋大老爷重重吁了口气,旋即又恼女婿的大喘气,真真要吓死他。万一惋芷真有什么,他如何对得住去世的发妻,无子就是徐禹谦不在意,也足够让女子痛苦一辈子!
“是谁人如此歹毒要害小芷,她一闺阁女子如何会被人怨恨至此。”心头是松口气,宋大老爷到底还是愤怒不已,说话几乎都是咬牙切齿。
徐禹谦坐下来,清沓的双眸被幽光一点点覆盖,他神色就变得有些深沉莫测。
“惋芷身边的玉兰岳父大人该清楚。”他缓缓开口。
宋大老爷脸色一变,点点头。
那丫鬟是程氏后来提拔起来的,是府里一位世仆的义女,程氏也是见她跟着学了些本事才放在身边。后来惋芷病了,她着急得很,巴得不日夜守在那,还是他想起这丫鬟让她替程氏照顾女儿。难道……
“小婿已经查过了,那药是玉兰下的,后来她与宋二少爷出了事,人也就没了。”
应了心中猜想,宋大老爷手骤然握成拳,眸光阴沉而自责。他居然将一个有异心的丫鬟送到了女儿身边!
可是谁要这样害女儿,惋芷平素对丫鬟从不打骂,不可能是私仇怨恨……想着,宋大老爷敏锐察觉女婿的话也不对。
他的话是叙述,却是那种经历过事情一般的叙述。
宋大老爷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查到是玉兰所为,证据呢?背后何人指使?”
“在惋芷病发当晚,至于证据及何人所为。”徐禹谦像是极可惜的叹了口气,“玉兰是有供述,可岳父看了或许不会轻意认为那就是证据。”
他的话听得宋大老爷心跳一下比一下剧烈。
女婿早查出是玉兰所为,有口供,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自己。而他记得玉兰是第二日送信回的宋府,侄子便也是那日与玉兰出了事……程氏说当日和玉兰一起来的是女婿的管事?!女婿还说玉兰的口供未必是他认可的证据。
他拳头收得更紧指节已然发白,看着眼前云淡风轻身的年轻人,一个大胆的设想就那么措不及防浮现在脑海中。
“……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会不信?你说说看?”宋大老爷表情非常严肃。
徐禹谦却是笑了,“岳父其实已经猜到了,眼下不也是保持着怀疑吗?所以小婿不说,而是换了种方式去证明。”
“徐子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大老爷直呼其名姓,神色怒极。
“岳父大人先不必动肝火,小婿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自己曾做了什么。”面对雷霆般的怒火,徐禹谦仍淡然自若,手轻轻抚过袖口繁复的绣纹。“岳父可知您的兄弟与家兄有来往,又可知他被斥回家思过当日曾给严阁老去过信。”
“他在大理寺当职,大理寺卿是严阁老的人,出了事就是去信给严阁老也合乎情理。承恩侯墙头草两边摇摆,与我兄弟来往不过也打着想攀附严阁老的念头,又有何……”
宋大老爷口中不妥两字倏地打住,卡在喉咙中上不来下不去。
大理寺卿是严阁老的人,他的弟弟出事后当即给严阁老去了信——不是被纳入派系的人如何会知道与谁是同船,既然是一个派系的人,为何还要曲线救国求自己去找严阁老说情!
他在通政司里身份敏感,只要有一点动作,就会被烙下印记。
他弟弟在诱导他往严瀚派系靠拢!
宋大老爷心中一凛,怒意不减反增,双目有赤红之色。“就算如此,玉兰下药之事何故就见得是他所为,就算是他所为也罪不责众及祸小,你居然就这样废了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那也是我宋家嫡系血脉,你也太狠辣了些!”
狠辣?
徐禹谦闻言眸光有着微微的波动,前世更为狠辣的事他都曾做过,这些算得了什么。
“计是我设下的没错,可玉兰真与二房无关,谁能让她离开长房一步?小婿自认还不能那样手眼通天。”他有些自嘲的笑道,“今儿既然在您面前认了这些事,我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的兄长与侄儿为了更好拉拢住严瀚,曾想求娶惋芷好将您列入到他方阵营,不过是我快了一步。”
“而您不甘人下的兄弟既看上了侯府所谓的勋贵风光,又想要借您上位,他比任何人想把牢您了。偏您如今官居高位,一旦被您发现分分钟会打压回去,如果您是您的兄弟,既想靠上侯府又得掌控住您,您会怎么做?”
徐禹谦所说的每个字,就如一道重锤砸在宋大老爷心头,让他呼吸困难。
徐禹谦今日力在说清楚事项,并不卖弄继续徐徐道来:“世家之中,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联姻,可侯府看中的是惋芷,宋二有女也难与再争取,他官阶不够看的!”
“身份地位不够,那就只能另僻途径。如若惋芷有个什么,姐妹或堂姐妹继嫁在大家族中保持两家之好最平常不过,所以健健康康的惋芷就是他们的阻碍!”
说到这,徐禹谦已经将利弊分折得极透彻,便是不说得这样直白,以宋大老爷的才智又怎么会想不到。他最后嗤笑一声,语气森然:“惋芷已经嫁了我,他们却仍不放过,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断他一脉。如若不是看在您的份上,宋二爷连外放都别想。”
他会和前世一样,将他给凌迟了!
宋大老爷是震撼并愤怒心寒,可相对于弟弟所谋之事,徐禹谦给的冲击却是更大。
这个表面温润俊雅的年轻人心思深沉似海,有着连他都心悸的狠辣果决。
他所展现出来的另一面是自己从未想象过的。
自己还庆幸弟弟能再谋出路,到头来不过是他人给自己卖了一个好。
他这个女婿也太工于心计了,可他还真是无法责骂一分,以他的角度出发确实无可厚非。
惋芷有这样一个夫君,究竟是福是祸?
宋大老爷沉默良久,双目的红色慢慢褪去,他又是那个在朝堂中历经风雨的三品大员,严肃而冷静。
“所以,你也是早知道惋芷与承恩侯世子有过交集?”除了这个,他已经没有什么再想问的了。若惋芷无子,他也肯定不会再让别的女儿嫁过去,得利的绝对是二房。
徐禹谦毫不犹豫承认,“是的,我知道。”
“你…不介怀?”
“介怀,可我介怀的是没有比徐光霁更早认识她。”他说着,目光在不自知中就柔和了下来,似三月的春风。“惋芷总会明白我的好。”
闻言,宋大老爷闭了眼,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虽与权势利益有所纠缠,可还是有些荒唐。
徐禹谦明知荒唐还是来提了亲,他是真的用情至深?以他对二房的手段来看,也是只能这个解释了吧。
“我知道了。”宋大老爷思绪百转千回,好一会才再睁开眼。
他说着手还在桌面敲了敲才站起身来,“以你现下,有这番心计手段是难得,只是你借了张阁老的势来打压,与宋元旭又有何区别?不过依附的势力不一样罢了。”
徐禹谦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眸里的柔和慢慢化做细碎的光芒,就如星河缀在其中,耀眼间又有凛然寒意。
“先前小婿就与岳父大人说过,您对我可能还有着些先入为主的看法,不过也无妨。再过些日子,岳父就明白我不是依附,而是与张阁老各取所需罢了。”话落,他与宋大老爷工整作揖。“届时,还请岳父大人多指教。”
什么……意思?
宋大老爷一怔,徐禹谦却已经站直,俊朗儒雅的他芝兰玉树,眉宇间是运筹帷幄的自信与沉静。
宋大老爷就打量他许久,在抬脚转身前,脑海里却莫名浮现一句话——蛟龙得云雨,非池中之物。良久,他才收回视线,步伐平稳的步出隔间。
宋大老爷没有说会怎么处理二房,徐禹谦也不想问,因为他深知自己岳父的手腕。
两人一个前一后出来,众人都站起身,惋芷眼中是藏不住的忧虑。
父亲与四爷好像真的再争执什么,她隐约听见父亲动怒的叫喊声。
只是,两人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有过什么,都那么的淡然平和。
“父亲…四爷。”她喊了一句。
“时候不早了,你们夫妻回府去吧。”宋大老爷走到妻女身边,深深看了眼长女道。
他心中的愧疚无法言,若没有徐禹谦,后果足够令他悔恨一生。
惋芷闻言只能应是,依依不舍的与程氏道别。“母亲您保重身子,父亲有时熬得太晚还望您多劝劝,也拜托您了。”
程氏点点头,鼻头有些发酸亦明白惋芷的一语双关。“你这傻孩子,自己好好注意身体才是,其余的有我呢。”继女极少托她办事,刚才开口要她帮忙查查玉兰生前在府里还与谁交好,这事她怎么也得办好的。
又是话别几句,众人才离开汇满楼。
看着父亲的马车驶离,惋芷才在徐禹谦的搀扶下上了车。
“其实两府离得很近,过几日我们再请了岳父岳母到家中坐坐就是。”徐禹谦低声与正失落的惋芷道。
说是这样,可总得找由头相邀,还是诸多不便的。惋芷想着却还是很感激,“四爷,谢谢您。”
徐禹谦瞅着她脸上明显的思绪,笑着伸手摸了摸她头发。“傻姑娘。”
他只要说了肯定会做到的,也许不用过几日,一两日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