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乔乔关于平安京的记忆,并不完整。し一些记忆的片段,仿佛被云雾遮蔽,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法回想起来。
但是,在这模糊段记忆之中,有一个人,却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那正是此刻,站在她面前,自称‘卖药郎’的这名男子。
黑暗之中,少女睁大了眼睛,表情甚是不可思议。
久远的记忆泛起微澜,细碎的片段一一浮现。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男子的脸上。
——与她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因此,也格外的令陆乔乔惊讶。
“真的是您,药郎先生。”少女轻声道,“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没有马上回答,他将伞向后微倾,将伞柄靠在肩上,目光顺着少女脚下的丝线,一直看向她身后隐没于黑暗之中的庞大‘本丸’,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如无间之地狱……”
他用极轻的声音道,而后,目光投向陆乔乔。
不知为何,陆乔乔隐约觉得,她好像是在被神明所审视着一般。
“这便是你所背负的‘真’与‘形’吗?”
‘真’、‘形’?
“世间之物,都有其‘形’、‘真’、‘理’,”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疑惑,男子不紧不慢的道,“形为形体、形态。”
他竖起手指,指向陆乔乔身后的‘本丸’:“例如它,这幅被恶业之火缠绕,犹如活地狱的模样,就是它的本相,即为‘形’。”
“而‘真’,则是真相、本质——它的本质,是众多怨恨的聚合体。”
“最后的,就是‘理’了。”
“所谓‘理’……是最难探寻的,那是,心的样貌,也就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停下时,竟然指向了陆乔乔:
“所以……你的心底,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过了片刻,陆乔乔才回过神:“什么?”
她眨眨眼睛,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她身后那隐没于黑暗中的‘本丸’,又看向男子指向她的手指。
“您、您在问我?”
虽然她没怎么听明白,但是所谓的‘形’与‘真’,指的都是本丸吧?所以——
“您为什么……会问‘我’的想法?”
“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是很危险的。”男子却轻声的道,“唯有这一点,是必须由你自己做出决断的。”
陆乔乔心中一震。
她莫名有种心虚之感,就好像被谁戳穿了心事一样,差点就下意识的反驳起男子来。
这份古怪的心虚,令陆乔乔自己也感觉惊讶,她努力忍耐住想要辩解的情绪,仔细的思考了片刻,才诚恳的道:“我似乎……确实在迷惘。”
“对不起,”少女有些羞愧,“药郎先生,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呢。”
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不知道。”
“你知道这里是何处吗,审神者。”
陆乔乔歪了歪头:
“我的梦境?”
她软软的说完,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轻叫一声:“啊——”
“等等,既然是在我的梦中,那为什么药郎先生会出现呢?”少女托着下巴,为难的道,“我绝对没有天天思念着药郎先生,以至于做梦都梦到呀。”
“而、而且,这也不是一般的梦吧?”
少女伸出手,‘啪’一声,按在额头上:“是‘本丸’把我拖过来的才对……糟糕,这样说来……”
“在下只是一介卖药的,”男子平静的接过话,“并不是会入侵梦境的妖怪。”
“我没有怀疑您是妖怪啦,”少女快速的摆手,“绝对没有。”
“不、不如说,”她放轻了声音,有些羞涩,“反而觉得,您像是神明大人一样?”
“……哦呀?”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不过,您应该不是人类吧?”
陆乔乔轻轻的笑起来,少女也举起手,遥遥的指向了男子的耳朵:“您的耳朵,是尖尖的呢。”
“这可不能成为‘神明’的佐证哦?”
“说、说得也是呢。”
陆乔乔搅着手指,小声的道:“只是我的感觉而已啦……关于您的记忆,我似乎缺失了一些,很模糊,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不过,”少女伸出手,轻轻的按在心口,“每次见到您,却都有种亲切之感,总觉得,我似乎被您帮助过很多呢?”
“这应该,就是我心中,关于您最真实的想法,也就是‘理’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陆乔乔似乎看见男子的唇角微翘,并不是那被唇妆点缀出的笑容,而是真正的笑了。
他的面容,便陡然的生动起来。焕发出绝色的风姿。
陆乔乔顿时有种惊艳之感,少女睁大眼睛:“您笑了?”
她诚实的赞叹道:“您笑起来真美啊。”
“美丽?”
男子抬起手,轻轻按上唇角:“承蒙赞誉,审神者。”
一边说着,他迈开脚步,朝陆乔乔走来。
“等、等等!”
陆乔乔却悚然一惊,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快速的挥舞着:“您要走过来?别别,快停下!”
她显然很焦急,试图阻止男子的脚步,但是无论她怎样急切的挥动双臂,脚却像扎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或者说,动不了。
“药郎先生,快停下吧,”陆乔乔慌张的说着,“虽然我不清楚,您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进入这里,但是再靠近的话,一定会被吞……”
叮铃。
铃声如蛛丝,滑过她的耳畔。
伞面艳丽的色泽映入她的视线,男子在她身前停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而已。
陆乔乔还未说完的话便卡在了喉间,她睁大眼睛,如此之近的距离,隐约的药草香气,混合着一缕淡淡的檀香,从男子的身上散逸而出,环绕在她的鼻间。
“……药郎先生?”
“不必惊讶,”卖药郎将伞稍稍倾斜,“在这面伞下,在下的气息不会被活地狱发现。”
“况且,”他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你才是此地的主人。对于我这个入侵者……你的心,并没有生出敌意呢。”
而后,陆乔乔便再度看见了他的笑容。
很浅,稍纵即逝。
“诶呀,怎么说呢,”他稍稍放缓了音调,“在审神者的心中,在下即是‘神明’,是值得信赖的存在……虽然在下不过是一介卖药的,但得到了这样的礼遇,还是忍不住有些高兴啊。”
“是、是这样啊……”
陆乔乔不能移动,眼看着男子的脸越来越近,她忍不住稍稍侧过身,举起双手,挡在身前:“药郎先生……您站得太近了,我有些不习惯。”
依照陆乔乔对这位‘卖药郎’的认知,这是位有礼的绅士,从不做令人为难的举动,但这一次,在她开口之后,男子却并未退开。
反而顺势托起了她的手腕。
陆乔乔吃了一惊,她的右手被握住,温热的体温瞬间便烙在了她的皮肤上,男子握着她的手腕,像是在检查着什么东西一样,仔细的打量着。
“药郎先生?”
陆乔乔下意识的抽回手,她刚一用力,卖药郎便松开了手。
“失礼了,”男子轻声道,“审神者的手腕纤细美丽,在下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
这显然是他随便找的借口而已。
陆乔乔眨眨眼睛,而后小小的瞪了他一眼。
“在下可是认真的。”
“药郎先生,”陆乔乔有些无奈,“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男子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转起了手中的伞。
伞柄晃动着,于是,陆乔乔便再度听见了那个铃声。
叮铃——清脆悦耳。
铃声不绝于耳,连绵成一片,卖药郎松开手,一直握在他掌中的伞,竟然悠悠的浮了起来。
而后,系在伞柄下方的铃铛,终于出现在陆乔乔的面前。
男子伸出手,轻轻拨动铃铛下系着的流苏,让铃铛不断的发出声音:“在下的目的,只是想让您听听这个铃声罢了。”
“铃声?”
“对,不要忘记这个声音,当您迷失的时候,便跟随着它,千万别遗忘。”
陆乔乔有些迷惘:“这就是您来到我梦境的原因吗?”
她感到发丝被轻轻的抚摸了。
毫无预兆的,卖药郎抬起手,温柔的抚上了少女的头发。
“原本是打算来看看,是否有办法,让你从这个活地狱中解脱出来……毕竟由你来背负着这种东西,实在是太残酷了一些。”
“但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即便迷惘,你也未曾动摇啊。”
“在这个时代,再度遇到你,实在是个奇迹呢。即便是在下,也忍不住有些高兴……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又见到了如此美丽而纯粹的灵魂。”
男子纤细的指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要记好了哟,不要忘记这个铃声,还有……快一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微,最后几近呢喃。陆乔乔忍不住道:“药郎先生,您在说什么?”
她的视野骤然一暗。
卖药郎的手滑下,轻轻掩住了她的眼睛。
最后听见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温柔的缠绕在她的耳边。
“即便还未明了自己的心意,你却已经做出了选择……可是,审神者,那是最难,也是最残酷的啊……”
“以前也是这样吧,每一个夜晚,在梦境之中,都会陷入活地狱的最深处……”
“已经习惯了,所以不觉得难熬吗?”
“那么,仅在今夜,请安稳的入眠吧。直至你醒来之前,我都会在此陪伴着你。”
……
…………
黎明将至,月色已然沉沦,白昼来临前最后的黑暗,笼罩着庭院。
昆的寝所,地灯已经耗光了电力,只发出一点如残烛般微弱的光辉。青年拢着衣袖,安静的坐在软榻上。
他垂着头,大量的白发暴露出来,只是过去一夜而已,他看起来,却仿佛骤然老去一般。
“这幅躯体真是不中用了,稍稍熬夜得深了一些,便受不了了呢。”
昆自嘲道。
“那么,听了这么多,您有什么想法呢,三日月殿?”
在他对面,付丧神端坐着,面无表情。
地灯的光芒微微挣扎着,终于彻底的熄灭。一缕曙光穿过门缝,落入房内,在二人之间,划开一道白芒。
良久,三日月宗近才道:“原本,我就觉得奇怪,身为审神者的您,即便已经退役,却绝对不可能无法察觉暗堕付丧神的气息。”
“确实察觉了呢,”昆轻笑道,“别的不说,光是那位鹤丸殿的气息,便无法隐瞒过去……啊呀,不过我也是吃了一惊呢,第一位暗堕的付丧神,传说中的黑鹤,居然会是小六的契约刀。”
“您也令我惊讶,三日月殿,”他又看向付丧神,目光在三日月宗近毫无保留袒露出的鬼之角上停留着,“夜晚的时候,您居然以这幅面貌出现……是想要试探我吧?哈哈,可是,正如我所说的,我反而感到高兴啊。”
青年垂下了眼眸:“能够让黑鹤,以及您这样的付丧神,再度追随的主君,一定是个好孩子,我没有选错人。”
“……”
三日月宗近没有回答,付丧神沉默的站起身,朝青年颔首:“天快亮了,我必须回到主君的身边去了。”
“三日月殿,”昆站起身,青年的脚步踉跄了两下,才堪堪站稳,他轻微的喘息着,“我知道,您对我抱有疑虑,但请相信我……那个神社之中,皆为神刀。”
他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皆为神刀!”
“如果可以的话,”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更希望,由我自己来终结一切,那毕竟是我的过错。尤其是在现在,那个孩子,小六……被传说中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盯上的时候。”
“但是我……恐怕没有时间了。”
付丧神并没有回答他。
三日月宗近头也未回,他伸出手,拉开障子门,破晓的曙光倾斜而入,骤然映亮了寝间。
“那么,”付丧神礼貌的道,“就先告辞了。”
障子门合上了。
三日月宗近在门前站立了片刻,而后便沿着连廊,朝内苑走去。
清晨的雾气弥漫在他的脚下,叶片上缀着晨露,庭院寂静无声,偶尔有风吹过,惊起停驻在细竹上的眠鸟,这精灵便骤然扇起翅膀,清鸣着飞远了。
付丧神脚步不停,穿过曲桥,踏上石阶,一直走到了内苑深处。在陆乔乔的寝所前停下。
一夜过去,这里没有丝毫的变化,除了连廊上多出了几串脚印。
三日月宗近放轻了举动,慢慢的拉开门,他举起衣袖,遮挡住透过门缝的晨光,而后慢慢的踱步到床榻前。
室内的另一张榻上,数振刀剑安静的躺在被褥下。
付丧神看了他们一眼,便绕过刀剑,在陆乔乔的床前坐下。
他跪坐得端正,双手摆放在膝盖上,低头凝视着少女的睡颜。
“……”
良久,陆乔乔的眼睫轻颤,如蝴蝶扑翅,又过了片刻,少女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她如同梦游一样的坐起身,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而后迷惘的看向了付丧神:“三、三日月先生?”
少女举起手,手腕小幅度的晃动着:“哈欠……早安。”
“哈哈,醒了吗。”
付丧神伸出手,抽出了她抱在怀中的太刀,看也不看那振传说中名动天下的大典太光世一眼,随手就将它搁在一旁。
而后伸出双臂,宛如抱住珍宝,将少女揽入怀中。
“早安。”
他放轻了声音,回应着少女的问候,贴在她耳边的唇微动,以极轻的声音道:“乔乔。”
陆乔乔睁着眼睛,一幅尤在梦中的样子,对付丧神的拥抱毫无反应。
“抱歉呢……本来是答应了您,要与您共眠。不过,我却违反了约定。”
付丧神缓慢的抚摸着少女的发丝:“有些事情,不去确认一下,实在难以安心啊。”
他垂下眼眸,怀中的少女依然是毫无反应的模样,似乎她的身体虽然已经醒来,但灵魂却陷在更深的地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归到身躯之中。
“现在,就连我也苦恼了起来呀。”
“在这个现世里,竟然会遇到那位阴阳师,麻仓叶王。”
付丧神的眼底如同氤氲了雾气,他伸出手,拨开了少女的衣领。
松散的浴袍顿时滑落,晨光透过障子门的绸布,洒落在陆乔乔的躯体上,将她身上的伤疤,展露在付丧神的眼前。
这显然是一幅美好的**。
青春、纤细、洁白,曲线美而优雅——如果没有那些可怖的伤疤的话。
平时被布料所掩盖的,交叠的刀伤,几乎纵横了她整个背部,可以想象,曾经从她背后飞掠而来的刀剑,是如何的锋利。
而现在,在她的胸口与腹部,又添了两个新愈合的伤痕。
——那正是被火之灵体,所刺穿后留下的。
“……”
付丧神的手指,缓慢的抚摸着少女的身躯,从腹部开始,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她的胸口。
他抚摸着那难以消去的伤疤。
“一定很疼。”
“对不起,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当初……”
“没有连心也堕落,斩断了与你的因缘,那么……”
“三日月先生?”
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三日月宗近的手指一顿。
天下五剑的眼中浮现了惊讶的情绪,他抬起头,便看到被他揽在臂弯中的少女,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您、您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卖药郎的缘故,这次乔乔神志恢复得比较快。
三日月,gg。
还有一章和平修罗场,然后就是与叶王开怼啦。
好久没写的后果就是时速狂掉,不过我会奋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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