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毗邻龙泽镇,但却更为靠北。本与官道相距八十余里,但因小镇特产桃花酿,就被往来商户硬生生从官路之上开辟出了一条商路。桃花镇东不远处有一片桃林,方方正正十六亩。每至初春,花开如海,蜂蝶齐舞,美不胜收。尤其是桃林正中的一株千年老桃树,更传说是当年道慧天师所留桃木剑所化,故能震慑妖魔,保桃花镇千年平安。桃花镇南,有一潭清水,水尤清冽,味甘,以此潭水酿酒煮茶,俱是上佳。曾有江湖老饕特意来此豪饮,并留下一句:“龙井泉水煮龙井,桃花潭水酿桃花。”以表自己对桃花镇桃花酿的推崇。
镇子的西南口,便与那条被人们开辟出来的商路相通。而在镇外三里处,就在这条商路上,有着一个小茶馆。说是茶馆,却并不卖茶。南北往来的旅客商贾大多是奔着桃花镇的千年桃树和桃花酿而来,来了桃花镇,怎能不喝桃花酿?茶馆一开始生意惨淡无人问津,但自从换上酒肆的望子后,生意就越来越好了。可不知是掌柜的心疼钱财还是根本就懒得更换,茶馆的招牌就那么一直挂在小店门口,让人远远望去,不知究竟是酒肆还是茶馆。好在小茶馆风吹日晒有些年头,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正宗桃花酿的口碑算是打下去了。
小店不大,;店外摆设两套桃木桌椅,店内也不过八张桌子。除去一个掌柜的,便只有掌柜的的一个远房亲戚在这打些下手,做些招揽客人的活计。掌柜的姓谢,镇上都叫他谢掌柜,人倒是不坏,就是有些奇怪,镇上的老人都说这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为人沉闷,从不主动与人讲话,喜着青衫,喜读诗书,最常做的事就是躲在柜台后面看一些儒家经典。偶有契合心神之处,便摇头晃脑,大声朗读,反而对自己的生意并不是很在意。偶有过客三五成群,在此饮酒解渴,畅聊过后竟忘记结账,径直离开,掌柜的对此从来都是毫不知情,一心只读圣贤书。抑或客人携钱而至,掌柜的从来都是不置一眼便直接丢入钱匣,从不会探究这钱究竟是需要找零还是不足酒钱。
至于充当小二的远房亲戚,姓谢名棠溪。说起来也奇怪得紧。明明是个小女娃,却只穿男人衣服。但即便是一身男人打扮,也掩盖不住倾城容颜。村里老人都说这是桃花面,是沾染了千年老桃树的灵气,才能长得如此灵秀。搞得村里妇女闲着没事就成群结队的去往桃林跑,春季赏花也就罢了,夏日乘凉,秋天采果,就连皑皑白雪的时候也要去林内观雪。倒是人面桃花却一身男人装的谢堂溪,整日伏在门口的桃木桌上,托着香腮眺望远方,愣愣出神。
桃花酿,顾名思义,就是酒酿桃花。以醇甜清香,入口绵甜的口感流传于世,又以桃花镇的桃花酿最为著名。每年初春桃花盛开,谢堂溪都要跟掌柜的去桃林里采摘桃花,洗净后用盐巴浸泡一刻钟,取出沥干。和以冰糖,层层铺于坛底。要说桃花酿的精髓,莫过于桃花与冰糖的比例。桃花多了,酒味就会发涩。冰糖多了,酒味又会过甜。最后倒入精心酿制的糯米酒,窖存三月即可饮用。
所以桃花镇只有每年春季最为热闹,各路商贾纷沓而至,到镇子里采购刚刚封坛的桃花酿,带回各地窖存。等到再卖出手的时候,价格可就翻了不止一番。各色游客旅人也大多选择初春时节,桃花盛开的时候来此游历。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小茶馆盈利最丰的时候。
此时正值夏日,烈日炎炎。掌柜的在屋内抱着一本论语看的不亦乐乎,不时传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读书声。谢堂溪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槛里,一边听着谢掌柜的之乎者也,一边扇着蒲扇乘凉。她是打心眼里敬佩自己这个谢叔叔的,因为谢叔叔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就连自己学堂的教书先生都会时不时来请教谢叔叔一些问题,而谢叔叔或立即对答如流,或沉思片刻,或沉思几天,但总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复。
就在此时,一位老者慢悠悠的走至茶馆门前。谢堂溪立即站起,整了整衣角,谢叔叔总说要待人以诚,随后展颜一笑:“老爷爷,天气这么热,进来喝口水再走吧?”
这位老者身着朴素布衣,上面大大小小打着四五个补丁,背负一个奇怪匣子,虽是一身破烂衣裳,倒是整洁异常,纤尘不染。面容苍老,胡子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步履沉稳有力,身板比直,丝毫不像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此刻望向谢堂溪轻轻点头微笑,说道:“甚好,甚好。”
谢堂溪招呼老人进屋入座,转身想去拿取茶壶,为老人倒些茶水喝。却发现一转身,身前竟站着向来不理琐事的谢叔叔。谢掌柜轻轻揉了揉谢堂溪的小脑袋,柔声说:“棠溪,前些日子你们书院的朱先生向我借阅周易手记,我都整理好了,就在柜台放着,你去给朱先生送去吧。”谢堂溪点了点头,拿起那本手记蹦蹦跳跳的往镇子里去了。
谢掌柜目送谢堂溪离开,转过身来对着老者,一面躬身稽首,一面双手于腹前合抱,自下而上。“弟子谢石全,拜见恩师。”
老人一手抚须,微微眯起了眼睛,也并不答话。老人不说话,谢石全便不起身,一直那么拱手鞠躬。
僵持了片刻,老人一声轻笑:“什么恩师,提点了你一招半式就是师徒的话,那老夫岂不是桃李满天下了?”
“您在我谢石全心中就是恩师。”谢石全语无波澜,依旧长拜不起,一副你不认我我就这么一直拜着的架势。
老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一般,一脸嫌弃的说:“就你这个臭脾气,我要是你师父早就给你气的羽化登仙了,还用得着这么苦苦求仙问道?赶紧给我滚一边去,再把你们这最好的桃花酿给我端上来。”
可谢石全无动于衷,这下老人的火气就彻底上来了,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顺势站了起来,一只脚踩着凳子指着谢石全破口大骂:“就你这个榆木脑袋,连剑道都扔了还想认我为师?”说着尤不解恨,顺势一脚踢翻了凳子,继续骂道:“还给老子作揖,就算真想行礼也应该是剑道的执剑礼吧?看了几本破书就真当自己是儒家圣人了?别说老子确确实实没有你这么个弟子,就算是有,也早就让老子逐出师门了!”
可无论老人怎么说怎么骂,谢石全就是纹丝不动。老人实在没辙,默默的把凳子扶好重新坐下,长叹了一口老气,看向在那俯首拱手的谢石全,有一丝无奈的说道:“你的授业恩师想让你去拿壶酒,你为何还不快去呢?”谢石全终于动了,抬起头看了看一脸无奈的老人,但终究是转身而去去取酒了。在谢石全转身的一刹那,老人眼中有那么一丝自得与狡黠一闪而过,我又没说你授业恩师是我,跟我斗啊,你怕是还嫩了点。
待到谢石全取酒归来,老人早已换上一副痛不欲生的面孔,叹了口气,对着站在一旁一丝不苟的谢石全挥了挥手,“坐吧。”谢石全正襟危坐,老人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又叹了口气。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小酌了一口。“我也就不说废话了,我这次来呢。”老人诧异的看向谢石全一副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奔着我这个徒弟来的的神色,咽了口唾沫,“绝不可能是为了你来的!”老人不禁揉了揉眉头,想自己纵横天下百余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样式的人没见过?可还真从未见过如此难缠之人。简直就是木头成了精,连一根筋都没有。当年就为了让自己点评一下他自创剑招,死皮赖脸跟着老人走了整整三千余里地,每天在老人面前耍那套在老人看也就算花拳绣腿的剑招,不知道的可不就以为谢石全是他的徒弟么?最后实在是拗不过谢石全的坚持,随手点播了那么几下,这下可好,谢石全就认准了他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于是天下人就都知道剑仙李太白收了个笨蛋徒弟。
不过从那以后谢石全就好似开了窍,在剑道上一路突飞猛进,也算没辱没了“剑仙李太白之徒”的名号。直到谢石全进了剑冢,从此音讯全无。就连李太白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小镇遇见谢石全,更没想到现在的谢石全,竟然不练剑了。不过虽然不练剑了,还是一如当年的让人喜欢不起来啊。
李太白接着说,“既然都是老熟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店里的这个女娃娃我很喜欢,我要收做徒弟。”按说谢石全此刻理应欢天喜地,毕竟“李太白”这三个字就好比“太平府”一样,是块金字招牌,唯一区别就在于太平府是一座宗门,而李太白是一个人。
可谢石全眉头紧锁,沉吟不语。李太白嗤笑一声:“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娃娃身为先天剑体你会不知道?难道天底下还有比我李太白更适合授其剑道之人?”谢石全依旧不言不语,半天憋出一句话:“没有了,可是”李太白正襟危坐,好言相劝:“你放心,有我李太白在,无人能伤其分毫!”谢石全依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是”李太白大袖一摆,“哎,哪有那么多可是,你就说同不同意吧。”谢石全挠了挠头,“同意是同意,可是以后我难道要叫她小师妹吗?”李太白眼睑微跳,简直想提剑杀人。
所以在谢堂溪蹦蹦跳跳回到茶馆的时候,就看到了老人坐在桌前不断地对着谢叔叔说着什么,而谢叔叔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附和。谢堂溪瞬间就对这位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老爷爷充满了敬意,因为谢叔叔在给朱先生解惑的时候,朱先生也是这般频频点头。如此说来,这位老先生的学问怕是要高的很呢!
李太白一回头便看见了兴高采烈的谢堂溪,这个能让匣内大半剑气发出异动的小女孩,不禁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此前在龙泽镇上,也遇见了一个类似的少年。而那个少年引动的只有一剑,名为昆仑。所以李太白以为那个少年便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先天剑体。可自己摸其根骨,可以说是平庸至极,甚至先前发出异动的“昆仑”,即便在自己与那名少年相聚不过半米的距离内,也再无异动,仿佛上一刻“昆仑”的颤抖欢鸣都是假象。可李太白深知绝非如此,自己这剑匣名为玄机,取自九天陨铁,匣内隔绝阴阳,存放着自己遍访名山大川时领悟的剑招剑气。若不开匣,就算自己也很难与匣内剑气产生共鸣。而除了先天剑体,还有什么体质又或少年身上有着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住藏在匣中的剑气?
就在此刻,李太白的思绪被眼前的谢堂溪拉回了这座破旧的小茶馆。谢堂溪走到李太白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老爷爷你是儒家的圣人吗?”
李太白看着眼前的谢堂溪真是越看越喜欢,哈哈大笑道:“儒家圣人算什么,哪个见到我李太白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谢堂溪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回与李太白一个灿烂的笑脸,“那李爷爷你的学问真高。”
李太白有点迷糊,但还是跟着强颜欢笑:“哈哈哈,是啊是啊。”心里却嘀咕着,这跟学问有个屁的关系?
谢石全在一旁语重心长的补充道:“棠溪,这是谢叔叔的授业恩师,将来也会是你的师父,学问当然高的很。”李太白的剑道学问,高若昆仑。
谢堂溪突然激动了起来,小脸涨的通红,问道:“那我也能成为儒家圣人吗?”
谢石全坐直身体,每当他认真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是这幅表现。皱着眉头,语气不太肯定:“能吧?”毕竟也没人说过剑仙就不能是儒家圣人嘛,虽然以前从未有过,但说不得以后会有呢。想了又想,觉得此事可行,毕竟剑道本心与儒家思想又无冲突之处,随即肯定的答复道:“能的。”
谢堂溪兴奋地抓住李太白的衣袖,摇了又摇,“李爷爷,你快收我为徒吧!”
李太白此刻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来这的本意就是收这个小丫头做徒弟,可是你让我李太白怎么教出一个儒家圣人啊!接着看向谢石全,琢磨着是不是先清理一下门户比较好。
等李太白缓过神来,仔细思考了一下利弊。谢堂溪明摆着是对儒家膜拜至极,若是常人也就算了,李太白有信心利用剑道玄奇成功让其回心转意,归入剑道门下,可就怕是谢石全这榆木疙瘩带大的娃儿心性也随他。要么就先把师徒关系确定下来,再循循善诱让其“改邪归正”?
李太白正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谢堂溪见李太白迟迟不肯答应,便神情委屈的松开了手,一双桃花眼上云雾蒙蒙,“李爷爷是不是嫌弃谢堂溪天资愚钝,不肯收谢堂溪为徒?”
饶是李太白一生大风大浪见过无数,也敌不过眼前谢堂溪这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一拍脑袋,神色复杂,“收,怎么不收!这么聪慧的娃娃不来我剑儒家!真是我儒家莫大的损失!”说罢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谢堂溪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您怎么了?”李太白放下手掌,露出一张五味杂陈的老脸,“为师这是喜极而泣啊!”
听闻师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之后,谢堂溪便欢快的往后撤了几步,躬身稽首,一揖到底,“弟子谢堂溪,拜见恩师!”李太白差点一口老血喷在了小茶馆的桃木桌上。
一旁的谢石全面带微笑,向着谢堂溪拱手至礼,“小师妹好。”
谢堂溪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回了一礼,“大师兄好。”
李太白几度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剑仙李太白收徒弟的时候,自己的徒弟竟然不用执剑礼,而是作揖。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沦为整个剑道的笑柄了吧?何况这个剑修不像剑修,儒士不像儒士的大师兄是怎么来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太白摆摆手,索性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也实在是没兴致跟对面的一大一小纠缠不清。伸手将所负剑匣轻轻解下,置于桌面。对着谢堂溪招了招手,示意谢堂溪过来坐下。“既然你拜我为师,那今天为师就给你小露一手,省的你以为我在跟你乱吹牛皮。”说着食指轻弹,敲击与剑匣之上。只见剑匣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铮鸣之声,本来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剑匣刹那间生出一缕缕暗金色浮花,犹如植物生根发芽,缓缓生长,最终连成一片剑纹,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谢堂溪瞪大双眼,眨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剑匣。还伸出手想要碰上一碰,却终究没胆量摸一下这等神奇之物,李太白哈哈大笑,朗声道:“开!”
剑匣应声而开。
青光闪耀,蓬荜生辉。匣内一道道青光游走如龙蛇,仔细看去竟有不下百道之多。
李太白对着谢石全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谢家先祖评榜有百剑,比起我这百剑又如何?”
一道青光冲天而起,经历十数年风雨的小酒馆轰然炸裂开来。漫天尘土木屑飞扬,却遮不住那一道魏巍青光。青光离匣而去,愈斩愈长,呈气冲斗牛之势直刺云霄,竟是将那如火晚霞硬生生的比了下去。方圆五百里内所有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那道青光仿若逆水劲舟,逆流而上,不破天门誓不回。
龙门山凤回峰,李覆云匆匆从太平府大殿踏空而去,直上九霄。双手背负,眯眼眺望。随即轻声笑道:“好一个青莲剑仙李太白。”转身归去,对着陆续赶来的宗门强者道明该情况,并示意无需担心。
同样也是在龙门山上,落霞峰观霞亭,一年迈老道看着天边的晚霞与青光交相辉映,面无表情。不多大一会,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人说道:“师爷,葛家少年已经在进山路上。”“我知道了,退下吧。”老道依旧盯着那道青光,不再言语。传递消息的年轻道士躬身而退,并不因老道士没有看他而有丝毫怠慢。
李太白抚须长笑,“我有一剑,可开天门!”随即看向身旁的谢堂溪,想象着谢堂溪会以怎样崇拜的眼神看向他这个师父。谁料谢堂溪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左瞧瞧右看看,最后看向他时双眼早已布满泪痕,只是强忍着没哭出来,带着哭声说:“师父你,你把我家炸没了!”随即再也忍不住,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太白瞬间尴尬的说不出话来,以前自己看不上眼,多少人在屁股后面求着自己拜师,自己都懒得瞧上一眼,合着收个徒弟这事这么难呢?这让举世皆知的大剑仙李太白有些惆怅,蹲在地上对着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好言相劝:“棠溪啊,别哭了,为师再给你造一栋新家,你看好不好?”
谢堂溪抬起头,抽噎着:“新,新家?”
李太白点头,“嗯,比这个家大,比这个家漂亮。”
谢堂溪似乎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问道:“那,有书房吗?”
李太白伸手摸了摸谢堂溪的脑袋,柔声笑道:“有,有一个好大好大的书房。”
谢堂溪果然破涕为笑。李太白不禁感叹,自己这个小徒弟简直太没有追求了,不过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