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夏侯铮竟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看眼前的这个人了。他没想到,竟会有一个人会拥有此等长远且决绝的看法的人。
一旦踏入,就绝不可回头。哪怕成为其他眼中的恶人,也要贯彻自己最初的想法走下去。
眼前这个相貌温润俊美胜过女子的人,居然在教他如果要做大事,就得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这是要心性何等坚毅之人,才可做出这种决断?
夏侯铮的眼中锋利,他盯着玉染,继续问道:“若是有些事明知需断,却仍旧无法断呢?”
“那就不断。”玉染答。
“可若是不断,不就和公子刚才所言相悖了吗?公子刚才所言,不正是希望一个人若要前行,便不可回头,也不可对很多人和事物留下妄念吗?”夏侯铮不解。
玉染微笑,“只要是人,便会有妄念。有的人贪恋财富,有的人流连权贵,有的人执念情爱,有的人惟愿长生。当一个人拥有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之后,他就会为了这个想要的东西而做出无尽的努力。
“你可以不给自己留退路,那是因为你已有了决绝之心,尝尽生死无常,看透了人心变幻。但是妄念,是不可能消失的。你只能压制,直到有一日你终于压制不住了,它还是会出现,然后让你沦于醉生梦死之间。你越是逃避它,它就越是要跟随着你,伴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可脱身。
“所以我刚才对夏侯公子的话,只是想让夏侯公子知道——人心是很容易变的,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帮到你,只有你自己能帮到你自己。
“你若是坚持了,那就不必后退。带着你的念想走下去,带着你的希望走下去,不要回头,只有这样,才不会迷失于生死梦幻之间,才不枉一世为人。”
夏侯铮闻言,竟是难得地思索了半晌。
“那玉公子你也是如此的吗?”夏侯铮反问玉染。
玉染微微敛眸,下一刻,她笑着答道:“我也有我想追求的东西,但是有些时候,有得也有失,我始终无法成为我想象中那个决绝无情之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刚才玉锦说得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对夏侯公子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夏侯公子自当按照自身的判断来行事,有的时候切不可臆断。”
“我倒觉得玉公子所言甚为有理,值得我夏侯铮好好思量一番啊!”夏侯铮连连大笑,似乎比之最初见到玉染时要态度好上了不少。
玉染神色平静道:“夏侯公子不嫌玉锦刚才叨扰一番,已经叫玉锦感激不尽了。”
夏侯铮逐渐恢复如常,他思索须臾,随后开口道:“玉公子看来确实是在行商之中得到了很多的见解,但那都是在华国悟出的。现在玉公子既然来了商国,那不妨说说对现在的商国有何看法,又能另玉公子你有何等感觉呢?”
玉染眼底一闪,她终于等到夏侯铮问出这个问题了。
她提了提薄唇,下一刻温声说道:“玉锦愚钝,说话可能比较直白,夏侯公子是真的想听玉锦一言吗?”
“自然。你说吧,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怪罪。”夏侯铮拂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玉染点了点头,接着抬眸启唇道:“玉锦来商国不久,但也了解了不少商国的人情世故,也听不少人谈论起商国现在的情势。夏侯公子想问玉锦的,应该不是什么寻常的道听途说的传言故事,所以必定就是想通过玉锦这一外人对于商国局势的想法见解来有所得。玉锦是个商人,而夏侯公子是位权贵朝臣,所以也不知玉锦所言是否会令夏侯公子满意。”
夏侯铮深深地看了玉染一眼,“你接着说。”
“刚才夏侯公子之所以想听玉锦对于夏侯公子所做所为的看法,想必正是因为夏侯公子在商国朝堂之上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境吧?夏侯公子想赢,想立于人前,想受得他人遵从,所以才会选择改变。可是而今,夏侯公子却仍是立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之上。夏侯公子虽是夏侯氏本家一脉的嫡长子,可如今商君却反之对夏侯氏分家一脉宠爱有加,所以这让夏侯公子十分苦恼,急于想到一个办法来扭转局面。之前夏侯小姐告诉玉锦的‘珍宝’一事,既然能让夏侯公子你焦急至此,想必也是因为与此事有关吧?”玉染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得没有丝毫波动,可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能让夏侯铮的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颤。
因为玉染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夏侯铮牙关紧锁,他的手紧紧在桌面上握拳,默认了玉染的猜测之余,也表现了他的不甘。
夏侯铮的鹰眸闪亮,喉间有些沙哑地开口问道:“那依玉公子的判断,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玉染神情温温,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而后轻笑道:“夏侯公子,这件事不是你如何做就能解决的。”她顿了顿,下一瞬凤眸之中似乎瞬间深邃了起来,她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因为——这商国的天下并非是夏侯氏的。至此一件,夏侯公子不论如何费尽心思想与夏侯分家争个高下,最后也终归会成为商君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利刃,伤人更伤己。”
因为——这商国的天下并非是夏侯氏的。
这句话实在是刻薄至极,也现实至极。
商国的君主南宫堂,他姓的是南宫,所以哪怕夏侯氏再怎么庞大,再怎么富可敌国,这商国的天下也是南宫氏的天下。
只此一点,便可让夏侯铮醒悟。
他要赢的人不是夏侯氏的分家一脉,而是商君南宫堂。只是,这何其难,难如上青天。
夏侯铮斟酌思量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既然玉公子说现在是准备在商国游历学习一番的,不知玉公子有否兴趣在商国闯荡出一番事业?毕竟,想玉公子这般有才干之人只是区区做一位经商之人,实在是太可惜了。”
玉染明显可以感觉到夏侯铮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与刚才截然不同,可见夏侯铮确实认同了她刚才的一席话。
玉染笑了笑,淡然道:“夏侯公子说得这句话玉锦可以不大赞同。经商可不是一件小学问,经商也有经商需要懂得的东西,如今四国的人情世故,大大小小地方发生的很多问题,还有对于人心的揣摩,都是要人仔细思量的。”
“那玉公子的意思……就是准备拒绝了?”夏侯铮扬了扬眉,似乎也不恼。
玉染笑得明朗,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希望我如今的拒绝不会为我招来杀身之祸。”
招贤纳士不成,便成了杀人灭口。
玉染说得可是大实话,却也是常人不敢说的大实话。
夏侯铮一愣,接着竟是连连大笑起来,待到笑了一会儿,他才爽朗开口道:“玉公子可真是奇人一个,也难怪可以令小妹欣赏不已。如今听玉公子一席话,我也是深感敬佩,没想到玉公子能有此等看法。玉公子且放心,我夏侯铮在此向你发誓,即便你不愿在商国进入朝堂官场,我也定然不会对你做出任何大不敬之事。”
“多谢夏侯公子抬爱。”玉染言止于此。
夏侯铮随玉染一道起身,他将玉染送至凉亭外,接着开口说道:“那玉公子,我就不远送了。今日能与玉公子见上一面,且言谈一番实属是我之荣幸,希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玉染默了默,又转而笑道:“那夏侯公子可是还要继续寻那‘珍宝’?”
夏侯铮怔了怔,鹰眸一凌,点头道:“正如玉公子所言现在这商国天下还并非夏侯氏足以全然动摇的,所以人的手中还是要有些筹码才是为好的。”
“甚是有理,那夏侯公子,玉锦便告辞了。”玉染微微一笑,朝着夏侯铮缓缓作揖,仍是一派温润和气的模样,拥有着让人挑不出瑕疵的温雅隽美。
玉染拂袖飒然离去,而这时夏侯铮的身后才多出了一人,是随同夏侯铮一道而来的他的侍从董旭。
董旭与夏侯铮一齐看着玉染走远的背影,随后他开口问道:“大人,您真的就这么放他走吗,难道大人觉得他真的是个普通的行商之人吗?”
夏侯铮的鹰眸之中一片黝黑,其中波澜翻卷,他眸眼微眯,看着远处,片刻之后才声色沉哑地开口:“他当然不会只是个普通的行商之人,若是连一个普通的行商之人都能说出这番见解,那这个世上岂不是遍地人才?”
“那大人为何……”
“因为他说得话是对的,是的确对我有用的。”夏侯铮凝眸道。
“可是大人,他现在已然知晓大人的心中所愿,若是让他就这样离开,万一他回去之后同他人言说,那岂不是要陷大人于麻烦之中?”董旭诧异道。
夏侯铮扫了董旭一眼,他的神情不算好看,“你都跟了我如此之久,竟连这些道理都看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