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留镇长安的想法,昨日也先跟诸裴和部分亲信通过了气,众人亦皆大惊失色。
裴嶷首先提出质疑:“明公即欲留长安,亦不当以天子为偿!”
裴该笑笑,复道:“叔父,世事无两全者也,倘若必弃其一,则我是弃关中好,是弃天子好啊?”
裴嶷眉头一皱,就此沉默不语。
游遐劝说道:“明公,斯有天子,才有大义名分”
裴该打断他的话,笑问:“则如今天子为我有,还是公有?即还旧都,是祖士稚所有,还是公有?”随即又加上一句:“昔董卓有天子,又如何?”
所谓“奉天子以讨不臣”,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这都是理论,未必符合实际。想当初董卓挟持了汉献帝,关西诸侯肯听他号令吗?前些年,司马越掌握着晋怀帝,苟晞、王浚等辈也当洛阳之命是放屁啊;再然后司马保竟敢隔绝陇道,差点儿把天子给活活地饿死!则谁都可能打出“清君侧”之类旗号来,攻伐手握天子的势力,那你说天子如今算是我独有的,还是跟梁芬等朝臣,乃至天下诸侯共有的?
再说将来,天子还洛,他是从我手中逸出了,但能算落到了祖逖手中吗?祖逖对河南军政的控制力还不如我,我都不能算独有天子,难道他就能够独有天子吗?
那么既然天子是公器,留不留在我身边,又有多大的区别?
裴丕忙道:“明公可为曹操,万勿做袁绍啊!”
他是同族自家人,所以话说得比较露骨,竟以曹操、袁绍做比。裴该对此仍然微笑以对:“阿兄,如何将我比袁绍?袁本初本非忠汉之臣,而有拟肘之恶”
根据三国志记载,诸侯讨董失败以后,袁绍曾经想要拥戴幽州牧刘虞为帝,好方便与董卓对抗;他还得到过一方玉印,于曹操座中“举向其肘”汉制,唯天子可用玉印,百官皆金、银、铁印,则袁本初之心,不问可知了。
裴该说我不会当袁绍的,随即解释道:“昔汉帝蒙尘,诸侯不救,唯魏武迎之于洛,迁之于许,非徒恃天子在手,更示天下之忠汉之心,始能人才汇聚,卒成霸业。袁绍在邺,初不往救,复请天子都鄄,是乃”犹豫了一下,想想都是自己人,就不必避忌什么啦
“如赵得璧而秦求之,赵若奉璧,不在于失璧,而在于示天下以畏秦!”
当时曹操弱小,而袁绍强大,倘若袁绍一句话,曹操就把汉献帝拱手奉上,那他的失策并不在于失去了天子这个宝货,而在于明示天下人:我怕袁绍,我甘心当袁绍的小弟。以之比拟战国时代“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典故,则赵不奉璧,并非舍不得宝货,而是怕因此而被秦国占据了上风。
“若秦得璧,而赐之于赵,赵虽得璧,无逾于秦,且天下人当谓秦德于赵也!”
如今我势力比祖逖大起码位份比他高那我主动把天子交给他,天下人会以为是我怕他吗?会认为他比我强吗?反倒会认为我是真真正正的为国事着想,且对祖逖市以恩惠吧。那祖逖若想叛我,就不怕遭到千夫所指吗?
“阿兄,天子虽贵,何如人心哪?”
随即加上一句:“昨日陶士行自冯翊上奏,亦请大驾还洛。”
众人闻言皆惊陶侃在裴该集团中是什么身份、地位,受到多大的重视,在座无人不知,倘若连陶侃都主张还都,那裴该是真不能不仔细考虑了。
就见裴该站起身来,长长地喟叹一声,说:“我自入长安执政以来,日夕为国事所累,上必敬天子,下须友群臣”其实这“敬”和“友”两个字,理当替换成“敷衍”“如遭索缚,难得自由。岂如在徐方之时?我今不顾稼穑亦久矣,不亲理营事亦久矣,田间老农不识我面还则罢了,军中将士不识我面,何谈纵横天下,驱逐胡虏?!”
裴该自感跟朝堂之上、尚省中,被迫要跟那些旧日官僚打交道,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使他不能一门心思扑在富国强兵,驱逐胡虏、恢复河山的大业上。如此下去,就怕跟中下层越发疏隔,使得自己的权力基础逐渐垮塌,起码也变得空心化啊。
难道自己也要跟司马越、王衍之流似的,单靠着一些世家大族打天下?
“昔魏武何不留许,自得河北,即居于邺?我今乃知魏武之虑矣!”
曹操势力还小的时候,把汉献帝宝贝得不得了,可是等他平灭袁绍,三分天下有其一,理论上无人可与拮抗的时候,他却干脆跑河北去了,把邺城建设成自己新的大本营。后来关羽北伐,游骑出没于许都郊外,曹操一担心,就打算把汉献帝迁到邺城来,当时司马懿和蒋济是怎么劝他的?
“(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守之所失,于国家大计未有所损,而便迁都,既示敌以弱,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
有一句话提到汉献帝吗?有担心过汉献帝落到关羽手中吗?没有啊,因为那时候曹操手里有没有天子,已经关系不大啦。
裴暅劝道:“公终不似魏武定河北之时”
裴该笑笑:“我若能底定关西,如文冀叔父所言,则自可遥制关东,虽不如魏武得河北,世亦无袁绍矣。”到时候天下还有谁的势力比我大?还有谁可以威胁得到我?
然后再补充道:“国家残破,固因诸王作乱,亦有旧制不合时宜之由。然我欲遽更旧制,百僚肯从否?何如舍之,乃可自由。”
西晋是由世家豪门组成的联合政权,制度、法律也皆延续汉、魏,实话说没有多少变更,根本难以跟上时代的步伐。裴该既想要趁着丧乱之机,弱化世族势力,起码不使其发展到东晋、南朝那种颟顸状态,又想要因时因地创制新的法规、制度,但他从前就请裴嶷帮忙筛选旧制,拿到尚省却阻力重重,难以遽改
官僚们都有因循守旧的风习,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旧制不合时宜,还有皮球可踢,新制若出问题,那算谁的啊?裴该终究没把亲信全都塞进尚省,也没把旧臣一概贬斥,即便他如索綝一般跋扈,人家棉里藏针地跟你敷衍,又能怎么办了?
起码短时间内想要有大的更动,纯属做梦。
但若朝廷东迁,而裴该暂留呢?他一总关中军政大权,只要别跟旧制根本性相悖,尽可出台一系列地方性临时措施啊。宪法我不能动,州法我总能改吧?
众人闻言,尽皆沉默不语裴公分明是深思熟虑后,有备而来,他们虽然依旧觉得此举不大牢靠,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辩难之辞。良久,裴嶷才缓缓摇头道:“文约,兹事体大,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裴该笑道:“今召卿等来,正是为了从长计议啊。”
当日晚间,裴诜秘密来找裴嶷,就白天商议的结果,想再听听这位叔父的意见。
如今裴氏兄弟已然皆有职司:除裴诜入幕为车骑将军军司外;裴轸、裴丕皆有投笔从戎之愿,裴该打算分派他们前往“雷霆”、“骐骥”二营担任营司马,并授予将军号只是尚未成行而已;裴彬、裴暅并为尚郎。
所以裴该正牌的幕僚,裴姓也就裴嶷、裴诜二人而已还有个从家奴提拔起来的裴寂,以及将要从“雷霆营”返的裴度,但没谁真把他们当自家人裴诜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这一支若想长久富贵,除了自身的努力奋斗外,还得紧傍着裴嶷才好。
故此逢有大事,他一定要来向裴嶷讨教。谁想裴嶷却绝口不提白天的议论,却突然间问他:“子羽,陈承祚(陈寿)所著三国志,卿可读过么?”
裴诜答说:“三国志述魏、蜀、吴三国之事,小侄唯于魏,曾观其大略。”
裴嶷笑笑:“此文辞质直,而能梳理史事,明鉴得失,理当通读。文约必是读过的,听其素日所言,不但深爱此,且于细微处尚有考据、生发”其实裴该所谓的“考据、生发”,多数是照搬后来南朝裴松之为三国志所做的疏也不知道多少代侄孙儿的成果嘛,祖宗先拿来用用又如何了?
“我原本亦未曾总观,自入关以来,始于城内觅得,边抄边读”
裴诜不明白裴嶷为什么会提起三国志来,但也只得顺着对方的话头说:“侄儿受教了。叔父既云曾经抄录,敢请借于小侄一观。”
裴嶷点点头,说一会儿就命人把我手抄的三国志送去你府上吧。然后话锋一转:“因见蜀卷二,叙汉昭烈刘备出身,云”
就此开始背,那么背的是哪一段呢?
“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随即裴嶷略略压低声音,凑近一些裴诜,缓缓说道:“我读至此,乃笑史家诞妄,每于贵人微贱时,择其狂言妄语而记,以为上天早有垂示。若刘备舍旁有桑如车盖,便当乘此盖车,成王霸业,则我家乡裴柏高十数丈,郁郁葱葱,何裴氏中无人当此极显?”
裴诜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就听裴嶷又说:“我昔从文约入关,初入长安,军于城东‘豆田壁’,恍惚忆及,关东曾有谶谣流传,说:‘天子在何所,近在豆田中’”随即嘴角一撇,注目裴诜:“岂不荒谬,岂不可笑?”
裴诜连连点头,同样笑道:“确实荒谬,确实可笑,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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