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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阳的光束移上昭珮殿的屋顶的白霜,霜化作水滴,颗颗从瓦当往下坠。

香璇终于放弃出去了,锦月拿着针线绣了一会儿,从窗户和滴滴下落的水珠,看向正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太阳一刻不停往中空移。待日到中空,那男人就会被处斩。

锦月的手不由自主攥紧,竟忘了拿着针线。

“嘶……”

针扎了指尖好大一滴鲜血流出来。

“唉!”锦月吸了吸指头,烦躁地丢开针线起身,却忽觉有些头晕目眩,恶心反胃得厉害……

“娘娘你怎么了?”

“快传侍医!”

锦月昏倒,醒来时屋中侍立着一众侍女,以及弘允正在床边关切守候。

他应当是听闻了消息从康寿殿奔回来的,身上还穿着雪缎银丝线绣的丧服。

“感觉可好些了?”

锦月摇摇头:“我没事,让你大老远跑回来,辛苦你了。”

却听姜瑶兰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本宫还说是什么原因,弘允不让你来给太皇太后上香,竟不想是怀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锦月心中一紧,脸色也起了防备。

姜瑶兰笑意融融、母仪依旧,款款走来与儿子笑了笑之后,亲切地握住锦月的手、看着锦月的眼睛:“往后你便是本宫真真正正的儿媳妇了。”

她不顾锦月身子往后轻缩的抗拒,抚摸锦月的小腹,锦月只觉她玄黑带金丝、红宝石的长指甲像极了夺命的凶器。

“本宫,会好好待你的……”

姜瑶兰眼中笑意下浮动着只有锦月才读得清楚的暗波,锦月却笑不出,只觉仿佛被美丽优雅的毒蛇盯住。“谢皇后娘娘……”

御医看罢,开了些安胎的药,正要退下却被锦月暗暗叫住。此时弘允正与皇后在外间叙话,倒并未察觉。

“娘娘有何吩咐?”

锦月有些低沉,心中说不出的压抑。“劳烦侍医大人给我……给我开一副能够安睡的汤药,我身体乏累,想沉沉睡一觉。”

侍医眼皮吃惊地挑了挑,而后想起今日太子处斩,而五皇子妃又曾经……

于是他立刻领悟,道:“这倒不难,奴才这便开一副,保管娘娘一睡到天黑……”

……

不只昭珮殿的屋顶,皇宫的重楼宫阙亦白霜斑驳。

宫中檐下、廊中、花园……四处是带刀侍卫队,在搜捕处决东宫余孽。

栖凤台外。童贵妃与跛着脚的弘实从大门出来,都是满面快意笑容,仿佛太子一死,他们不但大仇得报,并且翻身有望。

宣室殿中。皇帝难得的亲自精神饱满,亲自听三公九卿上柬商谈如何处理大漠军师,虽然太子还没死,但他们已经在商量太子死后的抚慰工作。

刑部兵力有限,昨日半夜驻守押送的士兵被东宫余孽一举击杀,血流成河之后,兵力薄弱,是以来大乾宫请圣旨让羽林卫协助押送太子去往东市的法场。

皇帝冷说了一个“准!”

而后几员将军随着刑部大人翻身上马,策出宫门,直奔刑部大牢。

一只秋雀展翅飞过从几人头顶掠过,半片熙攘的城区——长安百姓都起早等待在街道旁看处决太子,而后鸟儿落在刑部大牢灰砖堆砌的屋顶。

它耸了耸脖子,灵敏的圆眼从墙洞往里头看了看。

“主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刑部已经进宫请旨调动羽林卫,恐怕片刻之后好不容易攻破的大牢就再次被包围。”江广跪求弘凌赶紧走。

而弘凌却盘坐地上闭目调息,仿佛听不见。

任江广怎么劝说,他也不走。

李生路几番抿唇,终是忍不住急道:“主子,锦月夫人不会来送了。”

弘凌的眉睫才有了些许动静,露出一丝黑眸。

李生路:“清晨锦月夫人孕吐,现在皇后正将喜事禀告皇帝,他们一家子欢天喜地呢,哪里还顾得上主子死活呀!”

弘凌眼眸一闪而过的沉,渐渐收紧了双拳指尖掐破掌心直滴血,几乎一字一字道:

“我将死,她竟一面,也不来见,绝情,至此……”

李江二人都为自家主子感到不忿。

因为耽误了时间,弘凌未能在刑部大牢中逃离,被转移到铁笼中,游街前往东市刑场。

夹道官兵使劲往看热闹的百姓往后押,他们都是慕名来看着叱咤风云、大灭匈奴并且凶名赫赫的四皇子的。

百姓中竟没有一个人乱扔东西,众人都只是敬畏地看着铁锈囚笼中岿然不动的男人。他如传闻中一样俊美、冷漠,太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依然不能将他照暖。

他一身玄黑赤金纹长袍,比之嫡皇子的尊贵,竟也毫不逊色——这就是那个,卑贱歹毒的宫女所生的儿子?

“他杀害了太皇太后?”

“看着冷冰冰的,但也不像凶狠的杀人犯啊……”

“我看也是。”

“他击退匈奴解决边疆大患,是英雄吧……”

官兵头子听闻百姓窃窃私语,呵斥“都给我住嘴!谁再乱说一句以同党论处!”

立时四下安静了。

其实安静与不安静,对弘凌来说都没有区别,这个世界的声音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致。

人群中劫囚的手下已经万分急切地朝弘凌望来,等着他下命令,可是却总是等不到。

李生路急得重唉了一声:“主子不会是还等着锦月夫人吧!”

片刻日到中空,午时已至,监斩官杀令牌落地,刽子手举起大刀。

弘凌笔直地跪在法场中央。街景、人群、苍天、白日,眼中所见的一切渐渐变作只有黑白二色,他扬眸直视那片稀薄日头,却感受不到,半点的温暖。

刽子手大刀极速朝他脖子落下,人群有的闭目有的大睁眼

冷眼扫了台下,弘凌没有看见锦月,失望,深深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洒家对不住了!您是英雄好汉,来生洒家做牛做马再向您赎罪。”刽子手抖着满脸肉说罢,粗膀子握刀砍下。

“嗡”一声,大刀一断为二。刀尖噔地插-在地上,鲜血四溅中一颗圆滚滚地人头咕噜咕噜滚下台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弘凌取下头上束发的长簪,挥手利落斩下了刽子手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在他的黑缎金纹袍上,转瞬消失。

“天既不仁,我弘凌,无需再仁!”

他冷冷说,人群“啊”地尖叫奔逃,立刻李生路、江广等人的劫囚卫队冲上法场,将士兵、监斩官等人全数斩杀。

东市一片混乱,百姓来来往往逃窜中露出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在冲撞的人群中失去了方向。

跟小黎的身量比起来,这些大人就像横冲直撞的怪物,小家伙左躲右躲才不至于被撞倒。

“叔叔,你知道法场在哪里吗?叔叔……老爷爷,太、太子在哪里呀,哎哎,等等呀……”

听说太子被处斩,小黎才从西市一路问路来了东市。

“哪儿来的小乞丐,快滚开……”

“滚开滚开别挡路……”

那布衣胖子慌着逃窜,将小黎当乞丐推在地上,小黎哎呀一声痛呼,手肘被摔破了,爬起来拍了拍灰,又锲而不舍地问了几个人。

那些人都被吓破了胆,哪儿有功夫管个小孩儿。

“你个小娃娃不怕死吗?太子正在前头杀人,你去他将你也一并杀了!”一赌徒恐吓道。

小黎不服凝眉:“胡说!我爹爹是好人是神仙,他不会杀人的!你胡说!”

“嘿嘿,我道是个小乞丐,没想到是个小疯子!你要是太子的儿子我就是太子的爹了!”

“你……”那无赖说罢就跑,小黎气不过又着急他跑远,捡了一坨稀泥扔过去,却不想砸错了人——

正是那三五个上官氏派来追捕小家伙的凶巴汉子!

“小东西在这儿!”

“快,捉住他!”

“找你小半月了,小东西真能躲!”被稀泥砸了脸的凶汉子一抹脸上污臭,龇牙咧嘴与同伴一路狂追。

小黎胜在身子小,在逃窜的人群中灵活地闪躲。

几汉子既要顾忌躲避冲撞的大人,又要顾着抓孩子,手忙脚乱。

小黎见有个穿着上乘的员外,慈眉善目的,拉住他手“叔叔叔叔,有几个人人贩子要抓我去卖,救救我、救救我吧……”

员外见是个可怜的小乞儿,当即应允将孩子护在身后。

几汉子冲过来抓孩子员外去不给。

“嘿哪儿来的管闲事的,让开让开!咱们拳头可不长眼。”

“我是孩子的爹爹,你们这些人贩子小心我报官将你们都抓了。”

“你是他爹爹,呵,哈哈哈哈……他说他是孩子的爹,哈哈哈……你能是他爹才奇了怪了!给我抓!”

几人缠在一团,小黎赶紧从人流缝里逃走。

等小黎终于到了法场,除了满地尸体、鲜血和断刀断剑。小家伙大吓,却不是因为尸体被吓着,而是担心弘凌死了。

小家伙费力地在尸体中寻找,直到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自己爹爹他才松了口气,可不多会儿又哇地哭出来——他又没找到爹娘。

“爹爹你在哪儿啊……爹爹,爹爹!难道你也不要小黎了吗,娘亲,娘亲……呜呜呜……”

“你们在哪儿啊,小黎好想你们啊……”

小家伙打着鼻涕泡儿伤心的哭喊着。

隔着一条街的这边,劫刑场的杀手护卫着马背上的弘凌。

“吁——”弘凌突然心中一动,勒住马缰。

“主子怎么了?”

弘凌仔细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主子快走吧,锦月夫人正在皇宫受封赏,是绝对不可能来刑场的!快走吧主子……”

“是啊主子,恐怕很快官府援兵就要到了。”

弘凌回眸深深看了眼皇宫那方的苍天,狠手抽了马屁股一鞭子,策马飞驰出城。

皇宫大门飞奔出一对羽林卫,支援长安城中抓捕太子余孽的官兵,长安城中官兵四布,抓东宫余孽的差兵四处抓人,也不分是与不是,只要疑似,全部抓走,被确定的,当场斩杀。

青天白日,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满城人心惶惶!

城门“通化门”外不远处的包子摊子,先是被飞奔出城的弘凌一行惊住了,而后不久,官兵拿着刀剑声势浩大地追杀出来,包子铺赶紧收摊,却不想那坐在桌上的老农户就是不走还慢条斯理的说——“嘿嘿,我没哄你吧?我早说了太子的士兵都驻扎城外了,长安城迟早要现血光之灾!”

“你这臭老头乌鸦嘴,赶紧逃命去吧你!”

小二气愤将他赶走,老农户哎哎的不愿却也没法儿待下去,只能不急不缓地牵着他的老黄牛。

他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送进城的小娃娃,自言自语道:“不知那小娃娃的爹娘可听劝,及早搬出城了……”他吧嗒吐了口痰,“要变天儿咯!”

**

宫中的侍医果然厉害,锦月上午服了安睡汤药,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夜幕才醒来。

不过她睡得并不沉,反而似困在梦魇里,处处都是弘凌被砍头、鲜血四溅的影子。

“姐姐,你可算醒了。”香璇在床边,早急红了眼睛,生怕万一锦月是殉情了,可如何是好。

幸好是醒了。

锦月睁眼便见帐顶,愣了一愣才醒神,急急坐起来看香璇,却迟疑了好久,才说出话:“太子,可死了?”

劫法场的消息现在还没传到昭珮殿,香璇并不知道。

“没有消息传来,现在已经天黑了,应该是……”

香璇没继续说下去,其实弘凌为人并不坏,甚至对奴才下人朋友都非常厚道,是以她心中也有些悲伤。

“死了……”锦月低声喃喃,有些恍惚,“死了也好。”

香璇端来一碗汤膳,让锦月喝一口垫一垫肚子。

锦月接过碗沉默了,手有些发颤,哑声问:“他的身子,可有人好好收走妥善处理……”

“没有人来报情况,我也不知道,好像五皇子殿下刚回承云殿了,他应该知道情况。姐姐要不要我去问问?”

“不必了!”锦月急忙叫住她。多醒一会儿,脑子也越加清醒,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也清晰起来,也为自己刚才心中多余的关切而有些烦躁。

门外想起秋棠的声音——“娘娘可醒了?奴婢有重大事情禀告。”

门开,秋棠进屋来:“娘娘,太子拔簪斩了监斩官人头,现在已于部属出城,不知去向!”

锦月一个手抖,粥碗落地摔得粉碎。“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子逃了,听当时的人说,太子拔长簪斩了刽子手的头,,领着属下血洗了刑场,逃出了城!”

锦月从椅子上弹起来,惊得找不着北,然而细思仿佛又十分合情合理——弘凌,怎会那么容易死呢。

若是如此容易被杀,那便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了。

“他,还活着……”锦月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紧紧握住扶手,重重出了口气。

“当时,情况如何?”锦月问。

“太子在行刑前一直看着台下,不知在找什么,而后刽子手刀落下之时他拔长簪斩下了刽子手人头,说了一句‘天既不仁,我亦不必再仁”。”

锦月吸了口气,脑海里完全能想象出弘凌说这话时的表情是何等冷漠绝情。

只怕待他再回来之日,必是一番血雨飘摇。

太子人头的事次日一早便在皇宫传开,那些才因太子被废、处斩儿欢呼雀跃的人,心又悬起来!

比如童贵妃母子之流。

三日后的一道消息,又将皇宫中的沉凝气氛推向最紧绷处!

长安不远是凉州和并州,差兵送报,大漠的半数军队不知何时竟已挪至凉州、并州,太子仿佛正往并州而去!

皇帝刚打起精神过了一把杀伐决断的旧瘾,听闻这个消息,当即从龙椅上吓得跌坐下来,红着眼怒斥——“孽子,孽子啊!朕该将他,就地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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