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昌现有的伙计中,就属杨奕的变化最大了。他除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一名伙计应该具备的各项技能外,身体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已经不像刚到隆昌时那样瘦弱了。也许是因为生活有了着落,不用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也许是因为心灵有了固定的居所,不用再为行骗而提心吊胆。总之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比原来足足长高了一个头,肩膀也比原来更宽,后背也更加厚实了。
因为每天都要在店里搬运货物,他因此练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即便冬天穿上很厚的棉衣,也无法掩饰他健壮的身材。
和身体同样发生明显变化的还有他的性格。特别是近两个月以来,他不再像以前那么活跃了。脸上的笑容和嘴里的话似乎也比从前少了许多。特别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从前常常流露出的两道熠熠生辉的光茫,如今也熄灭了。
但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就像所有清澈的小溪都无法隐藏泥沙一样,在他那道清澈的目光下,忧伤也显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现、也更加坦露。除了忧伤的眼神外,还有一种痛苦和无奈也经常在眼波里流淌。
他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害羞了。但只要是和苏云卿在一起,他还会容易脸红。而每次和她说话时,他也总是不自觉地低下头。
他依然把苏云卿在隆昌的一切都照顾得细致而又妥帖,甚至比以前更加用心了。
按照苏云卿的交待,他又往素县和王武良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刚过完中秋,当他把一百两银子放到王武良面前时,王武良喜得在地上直蹦,浑身的肥肉也跟着一起兴奋地打颤。
王武良二话不说,当即从贴身处拿出三百两银票,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连同杨奕刚刚给他的一百两,一共五百两银子一起推到杨奕面前,央求他再帮着做一次。
经过一番“争执”,杨奕最终只拿走了二百两银子。
而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前天。当王武良看到摆在面前的四百两银子时,当即就跪在了地上。他涕泪横流着,说什么也不肯拿回这些钱。不仅如此,他还把刚刚从高利贷那借来的一千六百两银子也摆在了杨奕面前,并且赌咒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
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王武良,杨奕无可奈何地收了他的银子。
在送杨奕出门时,王武良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似乎又想放他走,又怕放他走。经过一番苦苦挣扎,王武良最后说道:“哥哥我全部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啦,老弟你千万替我看好啊!若是这钱有了差错,莫说是哥哥的家、房子、园子,就连哥哥我这条命也是保不住的啊!”说完竟趴在杨奕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奕没有出声,只拍了拍王武良的肩膀,说了句:“你就放心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武良站在初冬的寒风里,稀疏的辫子被风吹得不时离开了身体。他久久地凝望着杨奕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一天是立冬,和前两次一样,杨奕回来后仍然先让人给苏云卿捎了口信,自己则在玉祥家的小院里等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苏云卿坐着马车匆匆赶了回来。她一下车就急急忙忙地领着杨奕进了屋。
一进屋,杨奕就将两千两银票放在了苏云卿的面前,说了声:“成了,一切都在姑娘的计划中。”
看着面前的银票,苏云卿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她问道:“他最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钱是他抵押了房子、酱菜园子,还有……”杨奕停住了。
苏云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他的命才借到的。”杨奕小声说道。
苏云卿的嘴角撇过一丝嘲讽。她轻轻哼了一声:“哼,他的命也能值这么多钱?”
说完拿起桌上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说道:“你一会就去找陆大人,把五百两银子还给他。”
然后又指着剩下的银票和那包衣服说道:“这些衣服以后不要再穿了,明天拿去当铺当了吧。当衣服的钱和剩下的银票你都拿着,然后辞了隆昌的差事,领着小妹回老家吧。
这些钱虽不能保证你们荣华富贵,但也足够你们兄妹二人买几间房、置几亩地了。以后领着小妹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去……”说到这苏云卿突然停住了。
她原本想说:“再也不要去骗人了”,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说这句话的底气。
杨奕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云卿看了一会,然后苦笑了一下,“姑娘不用替我操心,为你干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至于是否回老家,我暂时还没这个打算,就让我在你身边多呆些日子吧。”
苏云卿抬起头看了看他。按照她的计划:这件事一完,就应该让杨奕远走高飞。这样即使有一天事情败露了,也查无人证。
但不知为什么,她好像突然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威严。她的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威力了。而且恰恰相反,杨奕的语气倒坚定得不容质疑。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多呆一段时间吧。但是这段时间你哪都不要去。”苏云卿说完又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杨奕。
“姑娘放心,就连隆昌的大门我都不会迈出一步。”
杨奕说完将桌上的银票折好揣在口袋里,又将一些散碎的银子塞进装衣服的包裹里,然后把包裹绑在身上,说了句:“姑娘多保重,我先走了。”
就在杨奕刚一转身之际,突然看到玉祥正站在房间的门口。从玉祥惊愕的表情上,杨奕判断:他和苏云卿刚才的对话已经全被她听到了。
苏云卿也看到了玉祥。她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惊呆了,她没想到玉祥竟会在家里,而自己居然没有发现。
由于过分地紧张,她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
杨奕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让,让我给陆大人捎点东西。我……现在就过去。”说完,贴着玉祥的身边从门口挤了出去。
玉祥没有理会他,而是紧盯着苏云卿。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杨奕走后,苏云卿渐渐恢复了意识。她的心咚咚地跳着。不知是出于过分紧张,还是心跳得太猛烈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阵阵地疼。
“一定是刚进门时太匆忙了,没仔细看清楚家中是否有人,所以才被玉祥听到的。可是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呢?是全部呢?还是只有一少部分呢?”苏云卿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可是由于眼前的一切都太混乱了,无论她怎样集中注意力,都无法回忆起刚才谈话的内容。
一番挣扎过后,苏云卿无力地坐在残旧的靠背椅上,然后开始了哭泣。
开始时她只是小声抽泣,渐渐地从低声呜咽变成了失声痛哭,到最后竟泣不成声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声音越大,直到整个人都伏在桌上不能自控。
在任何情况下,眼泪都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一看到它,心都会立刻软下来,对之前的强硬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
玉祥也不例外,当她看到苏云卿哭得伤心欲绝时,心也被深深地刺痛了。她走过去,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扶起了苏云卿。
苏云卿顺势将自己的身体从桌上移到了玉祥的怀里,然后紧紧抱着她,把自己的脸埋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玉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任由她宣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云卿的哭声终于小了,最后又变回阵阵抽泣。当她从玉祥怀里抬起头时,双眼已红肿成了一片,鼻涕和眼泪也把玉祥胸前的衣服阴湿了一大片。
玉祥取出手帕,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她又走回到床边,稳稳地坐下,脸上重新恢复了肃穆的表情。她威严地望着苏云卿,等待她作出解释。
苏云卿的情绪也慢慢恢复了。她望着坐在对面的玉祥。玉祥有一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表情,虽然她比母亲瘦一些,但是却和母亲一样温和、慈祥。面对着这样一张脸,苏云卿本能的有一种亲切感。
然而,和母亲不同的是,她很少在玉祥的眼中看到惊恐或不安。玉祥的眼神永远那么平静、那么安稳,仿佛有一种魔力,无论遇到怎样的狂风巨浪,她都可以用眼神来止息。
苏云卿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过这个问题:和母亲相比,玉祥的生活无疑是清苦的,甚至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而且她的丈夫也不经常在身边。到底是什么力量给了她如此强大的平安呢?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这种清贫的生活中,还能过得如此安稳和满足呢?
但是现在,玉祥的脸上已全没了往日的温柔与慈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威严,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