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日头大且烈,道上也没有行人,只剩了三三两两的货摊,小贩或躲在树下荫里瞌睡,或坐在茶馆檐下,轻声嗑叨,蝉敞开了嗓门,愈发噪响。
我懒懒躺在客栈床上,屋子里散放着几盆冰,木烨陪我躺着,在旁边轻轻打扇,这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
我眯起眼睛,滚了几下,顺利滚进木烨怀中:“我们以后也像这般可好?”
他稳住我滚动的身子:“自然是好。”
听到意料中的答案,我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儿,但也就开心了一小会儿,因着想到恼人的离人泪。
我以为世间离人无数,商人逐利,举子赴试……只要耐得下性子寻,离人泪总是能寻到的,不想却是千难万难。
有一回寻到一个去参加科考的举子,对着老妻寡母话别,眼泪流了三千丈,还以为就是他了,接过来一看,那眼泪黑浊的,比得上黑水河了。却是那举子喜极而泣之泪,他寒窗二十载,如今终是能进京,心思早就飞到京城,哪还顾得上老妻寡母。
还有一回,锦城一个有名的李员外外出做生意。听闻他家中家财万贯,经常在青楼楚馆豪掷千金。每回外出,都是锦城最热闹的时候,家中女眷,青楼姐儿,还有不少妙龄少男都挥着手绢送他,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点泪能称得上是离人泪。
再有前日遇见一个小道姑,这辈子还没出过山门,才从师门出来,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师傅同门,结果是刚下山被人撞到,没了钱包,又找不到外出历练的师姐,才哭得凄惨。我看她可怜,还掏了十两银子给她充路费。
还有老母出丧,儿子服役,女儿夭折……
世人庸碌,心中诸般杂念,连爱人都爱不纯粹,我长叹一声,离人泪,到底哪里可以去寻?
木烨摸摸我的脸:“莫担心,总能……”
话还未说完,一阵敲门声,门板被砸得砰砰作响,在这等寂静时候,愈发显得声响大:“客官,客官在吗?”
我微恼,是哪个没眼色的,挑在歇中觉的时候来打扰。
木烨起身,把扇子递给我:“你躺着,我去打发了他。”
木烨将门大家开一条缝,客栈小伙计道:“客官叨扰,有位师太说是您的故人,要见您一面。”
故人?木烨何曾有个道姑故人?
我透过门缝看去,一个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徐娘道姑,向木烨做礼。
木烨显然与我一般迷惑,但还是客气点头:“你是……”
徐娘道姑也很客气:“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意有所指的向里面看了看。
木烨与我对视一眼,侧开身容她进来。
她才进来,后头又蹦就来一条小尾巴。咦,不是前日拿了我十两银子的小道姑吗?
小道姑显然没想到我躺在床上,一进来,呀的一声,忙捂住眼睛:“打扰姐姐姐夫了……”
确是打扰我们了,不过这小道姑脸红成这样作甚。
我起来,整了整尚妥帖的衣裳。
徐娘道姑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木烨,自觉到桌边坐下,翻了个茶杯喝茶。
四人坐定,徐娘道姑喝光了一杯茶,还是没有说出要相商的要事,又开始喝第二杯……然后喝光了一壶茶。想来是这茶水特别好喝,我没忍住也倒了杯饮了,砸吧砸吧嘴巴,得出个结论,定是这道姑大中午的赶过来,十分口渴,我正想唤小二上来,再添一壶。
徐娘道姑晃了晃倒不出水来的茶壶,终于说话:“贫尼师承扶生派慎虚真人,道号广平,不知二位可否听过?”
我与木烨私底下传音一番,均表示既没听过他师父慎虚真人,也没听过广平这个道号。
硬说耳熟,那就是他师父慎虚这个道号与肾虚之病同名,我乍一听,第一反应就是,叫什么不好要叫肾虚,除此之外,我很茫然。
广平道姑脸上有些挂不住,想来她的师门是个在人间很有名望的门派,她的师父可能也是受人崇敬惯了。
我表示真不是故意没听过。
毕竟在山下历练多时,广平道姑脸上功夫修炼的甚是到家,一瞬间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淡定,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有事来找我们商议,在商议完之前不能翻脸。就像我有想要和木烨讨要一个物什,到手之前绝对不会翻脸一样。
广平道姑端架子,做回高人道姑的形容,切入正题道:“距此一百三十里外,有个地方叫平水镇,每年镇子上都会发生一起怪事……”
说起平水镇,我倒有有几分认识,几日前,我与木烨刚从那边过来。
平水镇是个不大也不小的镇子,算不得太繁华,也算不得不繁华,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事故发生。只一样,平水镇每年在夏秋交汇之际,离镇子三十里处都会出现一十三具尸首,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的血液与水分。
头几年出现的时候,县太爷高度紧张,命人封锁消息,向邻近镇子借人求助,还向上头报告。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封锁消息到后来,莫说是平水镇上的住户,连外头的人都晓得平水镇上的怪事。
加上县太爷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到底是哪家有人出事,渐渐的大家习惯成自然,平水镇反而多了项经济收入——每年这时节从外地赶来看干尸新鲜的人,多到客栈打地铺都安置不下。
算算时日干尸也该这些就要出现了。
广平道姑果然道:“百姓虽然不在意干尸了,可上头还是重视的很,每年都广招能人异士,想设法破了干尸的局。”
所以呢?
“不知道友是否感兴趣?”
我很想回答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人家看得是木烨,一点眼神都没有分给我,我也不好替他回答。
在桌子底下扯着他的袖子,扯扯扯,都要把他半边衣裳扯下来了,还没听到他拒绝。
我只好道:“其实我们真的不是什么能人异士,广平师太还是另请高明。”
结果,我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广平道姑只高深莫测地盯着木烨看,理都不理我。
我一时讪讪。
还好坐在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小道姑替我解围,一脸天真道:“姐姐不去没事,姐夫去就可以了,反正师姐找的是高人,没找姐姐。”
我:“……”
你还不如不说话。
广平道姑道:“还未谢谢公子赠银,我这不成器的小师妹,多谢公子帮她。广清,还不快来谢谢公子。”
小道姑脆生生的声音:“广清多谢公子赠银。”
可能是我记忆出现了差错,原来送她银子的是木烨不是我,不然怎么大家都这么认为。
木烨若有所思:“是那十两银子?”
广平笑道:“正是那十两银子,银子上的清气极不一般,若不是那块银子,贫尼也识不得原来公子也是修道之人。”
这么一说,我记得了,那块银子好像确实是我从木烨荷包里掏出来的。
我与木烨所习的隐藏之术虽是同宗,但习惯不同。我喜欢将所有神气全部封在体内,隐得彻底,而他习惯将神气封在一定范围内,取出物品时将物上沾染的神气消去。
他说:“将神气全部封在体内?不就是躯体直接接触天地之气,天地清气如此单薄,岂不难受?”
其实天地清气真不单薄,不然人与仙如何借助它修炼?只是万事万物都有个相对性,他习惯了自身神气浓郁,便愈发觉得天地清气单薄。
正是因为习惯问题,我赠广清银子时,忘了将神气消去,木烨大概觉得不消也没甚了了,结果偏偏碰到一个识货的师姐。
悔之悔之。
木烨刷的一声合上扇子,漫不经心道:“便是去一遭又何妨。”
干尸一定是活人变的,平水镇没死人,不代表旁的地方没死人,或许制作干尸的原料就是那群各地赶过来看新鲜的人,或者干脆就是这帮所谓的能人异士。
区区人间妖怪对我们自然是构不成威胁的,但一旦动手,难免再造杀孽,压倒骆驼的可以是最后一根稻草,看个热闹焉知会出什么意外。
木烨这种情况,赶紧还了债是正经,然后别说是干尸,想看尸干都随他去。
我嫌弃他应得太快。
但他既然应了,便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好劝他,只能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