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承祚顶着一脑门儿的官司微服来到丞相府,听蒋溪竹说完昨夜之事,整个人脸色都有点儿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李承祚憋着坏想,老牛鼻子去了一趟辽东,脾气没改胆子倒是见长,一改往日狗怂样子,居然敢勾搭着朕的丞相一起作奸犯科往家里扛野男人了。
蒋溪竹见他一双桃花眼发闷,就知道他憋着闷气准备作天作地,不将他的幺蛾子扼杀在摇篮里,以他的脾气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蒋溪竹亲自叮嘱管家备了一桌早膳,吩咐送到自己房里,趁着他用膳的功夫儿,正准备对李承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蒋溪竹刚打发走来送吃食的管家,一回头儿,发现李承祚的对面儿多了个风餐露宿的老道士,正吧唧着嘴大快朵颐。
这老道士翻墙上房檐成了瘾,来无影去无踪,这要是在他武当的道观里,恐怕信众都要认为是玉皇显灵。
蒋溪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道士“呼噜呼噜”地风卷残云——他显然饿惨了,脸色也不怎么好,昨晚一夜未睡,今日也不知何时就蹲在了屋外,这一桌早膳算是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
而一向破事儿忒多的皇帝陛下坐在他对面,竟然只是对子虚道长的吃相皱了皱眉以示嫌弃,也没有摆皇帝的架子斥责他犯上,仍然在一边吃的慢条斯理。
蒋溪竹知道这是李承祚在顾念当年的一饭之恩,忍了忍,才好歹没说破老道士“病人身上扒干粮”的丰功伟绩。
老道士吃完一抹嘴儿,早饭没有酒,只落个饭饱,他却依然挺满足地打了个嗝儿,捻了捻自己那一撮儿山羊胡子,这才终于把君臣之礼想起来了似得,扶着桌沿子站起身来,朝李承祚一作揖:“贫道参见皇上。”
他礼仪分的倒清楚——吃饭的时候他是师父,顾念李承祚身份并没拿师父的乔,吃饱喝足就是臣子,站起来请安问好一气呵成,蒋溪竹经过昨晚,再见这老道士的不拘一格,不知为何有些异样的感觉,具体怎么异样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逃脱之前那纵身一跃让他记忆犹新,总觉得,这老道士的仙风道骨以前只是装样子充门面的,而如今,仿佛成了真。
李承祚淡淡瞥他一眼:“师父客气了。”
他说着客气,这语气可一点儿也不算讲情面,子虚隔着一张桌子都仿佛被喷了满脸咬牙切齿地唾沫星子,讪讪抹了把脸,抹匀了并不存在的口水,才道:“皇上,老道士自知不是为您分忧解难得料子,但是老牛鼻子一日为师,总该尽点责任,当初收皇上做徒弟纵然是僭越,只不过,徒弟有志未竟,就是为师之人的失职了。”
李承祚沉默了一瞬,有几分冷漠道:“师父究竟想同朕说什么。”
“贫道年事已高,七王爷不便离京,如今宋大小姐也病倒了。”他不紧不慢的将这些人念叨过一遍,“皇上,您想要做的事,需要一个绝对忠心的人替您去完成,这个人需要有智慧才思,更要能够理解您的苦衷与心愿,这个人选,从来都没有更好的……”
李承祚却陡然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子虚道长却没有停:“您一直想让他置身事外,但是他从来就不在事外;您想让他明哲保身,可您知不知道他也许从来都没有将虚名与平安看的那么重么?您说是不是……丞相。”
蒋溪竹听他们打哑谜似得说了半天,没想到会突然把话语转到自己身上,当时就是一愣,心里“突突”跳了两声,却仿佛突然知道了子虚道长和李承祚究竟在说什么。
“不可置信”只是他情绪中很短暂的一个部分,过了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他的头脑已经运转到“如何说服李承祚”这一方面去了。
“无论他想做什么,自己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这个念头是如此根深蒂固,足以追溯到他身为太子伴读时那遥远的少年时代,其实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无论是因为李承祚的有心不让他参与,还是因为自己的故步自封——他甚至还不算太清楚他们隐而不谈的那个“愿望”是什么,心就已经先一步行动了。
“臣是这么想的。”蒋溪竹说,“比起安然无恙的置身事外,臣更愿为皇上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李承祚陡然沉默了,蒋溪竹等了好久,只等到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更加漫长地呼了出来:“先不说这个,你们昨天闯下的祸呢?带朕去看看。”
他站起身,不愿面对似得,先一步走了。
蒋溪竹有几分失望地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子虚道长追上来,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步步紧逼,摇头的动作却是笑着的,随后追着李承祚走了。
蒋溪竹不知老道士哪里来的气定神闲,李承祚明显不愿意再谈,他知道自己追上去苦苦相逼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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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被老道一路狂奔扛回来的麻袋人勉强得到了比在之前那深宅大院要好上不少的待遇——他住进了蒋府的客房。
然而这客房原本不是客房,已经多年没有人住,据说原先的主人是一房长辈发狂的妾室,这位夫人生下一个死胎后受了刺激,最终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蒋溪竹不好妄议长辈与逝者,·只含含糊糊的讲述了一下此院并不宁静的过往,没想到就此合了牛鼻子老道的心,牛鼻子老道自诩拜的了神驱得了鬼,实际只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翻出了两床薄被,裹住了那不知死活的人,打算这么对付就算安顿完全,还是蒋溪竹看不过去,偷摸命人弄了伤药与蜡烛,简单收拾了一下这破败的鬼屋,才将此人挪了进来。
待蒋溪竹打发走了家丁奴仆,回身时才发现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经将人裹出了个利索模样,举着烛火,一边儿给他查看伤势,一边儿嘬着牙花子念“阿弥陀佛”。
蒋溪竹被他念得有点儿发蒙,仔细一想更觉荒谬——一个道士念阿弥陀佛,这简直是欺师灭祖。
然而没等他对这欺师灭祖的老道士做出什么评论,就被那不知死活的人的脸惊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碰见这个人。他突然又想起昨夜救出此人的宅子,那不算陌生的雕栏,那群家丁追出来时手持的灯笼……
他天马行空的想到很多事,毒杀太子、李承祚遇刺、宋璎珞中毒后的解药、以及李承祚隐隐约约说过的,江湖才是他心之所系。
如果世事恰如他猜想的那样,那这一切都未免太令人窒息。
就因为这,蒋溪竹对此人的身份没敢声张——其实他也没处声张,只是默默决定将此人交给李承祚定夺。
蒋溪竹一路追着子虚道长和李承祚到了安置此人的院门前,他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李承祚若有所思的表情,只见他一双桃花眼中沉闷满是怒意,心中觉得一堵,低下眼,一言未发地替他推开了那扇满是灰尘的院门。
李承祚没有注意到蒋溪竹那一刻的心思,抬脚走了进去,直奔关着那人的一间,伸脚踹门,本想霸气侧漏的出现,却不料先被那年久失修的破门抖了一身的灰头土脸。
李承祚“啧”了一声,不讲究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抬脚而入。
屋中人只剩下半条性命,却分外警觉,他原本靠在墙上,门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晕了他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他被这么闪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眼一躲,再睁开,就见破门而入的皇帝已经站在了眼前,他毫无防备的被迫与李承祚面对面。
倒是李承祚趁着那一开门的时间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并不算意外地扯了扯嘴角儿,桃花眼中杀意倒是比笑意更多:“当年你在‘醉花阴’行刺于朕的时候,伪装成的说书人就是这张面皮,如今沦为阶下囚,恢复的本来面目也是这张面皮,这张面皮是对你有特殊意义?还是因为你特别的自恋?”
蒋溪竹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原本紧绷的神思被李承祚丝毫不按常理的说话方式搅合得天翻地覆,心知李承祚已经认出这就是那个在醉花阴外行刺的刺客,更知晓此人伤重,并无暴起伤人的能力,却不知心思为何还是放不下来。
那人脸上各种各样的情绪走马灯一样的闪过,最终,那伤痕累累的脸上只留下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他说的很慢,仿佛喘息都会带动撕裂的伤口,口音也让他的话语显得十分生硬,但他说的异常坚决:“陛下有陛下想要坚持的东西,我也有我的。”
李承祚对他这种执着并不赞许,不予置评地瞥了他一眼:“朕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恩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契丹与大虞交兵。那次大虞刚刚派兵镇压了西北的匪寇,兵力西倾的厉害,对于契丹来袭防备不足,吃了败仗。那是先皇一生之中少有的败绩——可是没办法,成败已成定局,先皇为了平衡各方局势,不得不答应和谈,那次派来的契丹使臣并不比你们这次派来的好对付,张口提出的条件居然是让先帝”销天下之兵”,何等狂妄?”
那人想说什么,却到底紧紧抿住了唇,干裂的唇口一片用力过度的青白。
“朕当年听到这个说法很是新奇,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和谈使者是契丹二皇子耶律真的门徒,朕当时就觉得,这个二皇子实在是有意思。”他说到此处,笑了一下,将那双桃花眼从回忆中挪到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刺客身上,“那么,昔年眼高于顶的契丹二皇子,是如何沦入‘唱诗班’又险些为唱诗班所弃的呢?你不好好在契丹经营你的皇图霸业,为何要跑到朕的地方,来搅朕的江山呢?”
闻听此言,愣住的却不止是那个契丹刺客——或许现在该称他为耶律真了。
蒋溪竹怔了一瞬,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口,皱着眉打量着耶律真,这个同样是传说中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契丹人却有一副与中原人相近的相貌,他以契丹皇子之尊,放着夺位之祸不顾,一意孤行地跑到一个以赚钱为营生的杀手组织中隐姓埋名,显然别有所图,并且图的不太好——还没等做出什么,就被人抓住了,若不是子虚道长听墙角不成又不肯做蚀本的买卖,此人恐怕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在大虞一个角落里,演绎着闹鬼传说的主角儿了。
耶律真白着脸与李承祚对视片刻,终究败下阵来,他闭上眼,脱力道:“他以辽东之下深埋的东西为筹码,换取了那个人的支持。”
那个“他”显然是耶律真的叔叔,契丹萧太后偏爱幼子,对长子颇为不满,连带不待见孙子,契丹王嫡长子就是死在这位太后的手下,如今她眼看着不算好,只能运筹帷幄于幕后,只好指点着那个虽然残暴凶狠却被他莫名偏爱的幼子除掉孙子——指点的方式,就是换取那个人的支持。
哪怕民族不同,疆土不同,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过程都是不变的,兄弟相残,坐上君位仁怀天下的,往往都是那一群人里最凶残的一个——不够狠的都死了。
就是在那个人的支持下,耶律真的叔叔无师自通了这叔侄残杀的手段,将这条染血的通天之路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哪怕以疆土为代价。
至于那个人是谁,蒋溪竹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在一旁做壁画许久的老道士乍然听闻这人伦惨剧,终于见缝插针的找到了自己发挥余热的地方,又假装起不问红尘事的世外高人,探入袖子一摸,凭空变出了他那柄崭新的拂尘,仙风道骨地一挥,悲天悯人地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这一声仿佛把那沉浸在旧事惨闻中的耶律真唤醒了,他皱着眉头想要爬起来——没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死死盯住了李承祚:“大虞的皇帝陛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说话的语气太欠抽了,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昔年不知天高地厚要大虞“销天下之兵”的契丹皇子。
李承祚没想到耶律真从他那陈年旧事里居然咂摸出这么一个要求,看了看他这身残志坚的模样,也不知是该识乐还是该嘲讽,只是笑着盯着他瞧:“很多事朕确实该谢谢你,比如你为了落空那个人的计谋,让他知晓凤凰涅槃之前才是最虚弱的时刻,以此擒获了凤凰交给大虞,实际是为了大虞能安然收服凤凰;再比如朕那没皮没脸的大哥在封地搞得那些没有王法的事情,没有你的安通款曲,宋璎珞的人手确实查不到那么仔细……哦,当然,最近也要谢谢你提点朕的御林军统领,知道该抓什么人不该抓什么人,以及你通过特殊渠道提醒给朕的手下的乌金……”
李承祚笑笑:“这些,不知道朕说全了没有……但是这是远远不够的,耶律真,你给的这些,朕只缺时间也可以知晓,但是只凭借这些消息就想要朕的帮助,那么朕的帮助就太廉价了一点。”
耶律真脸色一变。
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叔叔这一战不可避免,因此早有准备。
契丹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可这样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缺点——能人稀缺。
他的父亲崇尚中原文化,一直视自己为汉室分支——就是因为此,被一向独断专行铁血手腕的祖母萧太后视为没有骨气的异类,因此从来器重叔叔比器重父亲要多。
耶律真无数次听过父亲提到那辽东之内的万里江山,哪里有着神奇的天地,山水有着与关外辽东不一样的风情,人杰地灵,更是出过一代又一代的风流人物,大虞皇帝曾经是父亲最尊崇的对手,在他手里取胜过一次,成了父亲毕生的骄傲——毕竟武力过人的叔叔也在他手下的将军中吃尽了败仗,只能铩羽而归。
可是,大虞是一片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土地,最起码,他以契丹二皇子的身份是无可接触的。
因此他想到了江湖。
他乔装改扮,扮作关外商人之子,以运送货物走南闯北为名,在几年之间织就了一张遍布江湖的网,大事小情,风俗人物,甚至是蜚短流长,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眼睛。
可是他把时间花在契丹以外的地方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国度自己的至亲之间,早已有了你死我活不可分割之势。
他仍然记得他收到大哥战死消息时的震惊,他这才从一场轰轰烈烈的江湖梦里惊醒,再回首,父亲病逝,叔父逼宫,那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萧太后,竟然在病危之际联合了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一手反噬了他父亲维持的祥和契丹,兵燹之祸陡然而生。
他也是在此时才发现,那曾经被他视为禁锢与拖累的故土,陌生到他想回也回不去了。
后来的几年,就是不断的征战与逃亡,直到他被亲信背叛,遭人暗杀,却误打误撞和来暗杀他的人交换了身份,从此再难以真实身份见天日……直到他刺杀李承祚——大虞的皇帝,才让他恍然之间有了新的希望。
那个人,想要压制那个人在契丹的行径,他只能求助于大虞的皇帝。
世事如棋局局新,耶律真记得他的父亲曾用中原人的语言对他这么说,一个人,永远也预料不到他即将迈开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样子。
耶律真恍惚从回忆里惊醒,抬头之间,正对上李承祚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虞的皇帝有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眉眼修长而多情,唇角总是勾着的,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漫不经心,只有在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异样飞扬的神采。
他顺着李承祚的目光看去,触目所及之人如修竹挺立,清雅俊秀,人中才俊。
是了,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当初冒名刺客行刺大虞皇帝,那拈花摘叶漫不经心的对手却在自己出手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后,陡然露出了凶神一样阴翳的表情。
当一个人有了牵挂,他就有了弱点;怪不得早有听闻,大虞的皇帝对政事并不牵挂,却有大量的心力浪费在江湖上,并在一直探听,那早已被人遗忘在江湖多年的匆忙过往。
李承祚并非无能逃避之辈,原来……是因为这样。
耶律真眼看李承祚那充满温度的目光再移回自己这里之前陡然冷若冰雪,却毫不在意地低头笑了一下——这一下牵扯了伤动的筋骨,瞬间变成了苦笑:“大虞皇帝想要的东西,我正好可以帮你。”
李承祚吊儿郎当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朕想要什么?……哦不,你别这么看朕,朕有龙阳之好不假,但是朕比较挑,也不缺暖床的。”
耶律真:“……”
“不是这个。”耶律真无语半晌,仍然道,“但是我知道,大虞皇帝想要一个安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蒋溪竹的方向,“我并无恶意,但是皇上,您不曾想过,给您那个真心牵挂的人一个自由的安宁吗?不必为朝政所累,不必担心自己为家世束缚,也不必担心自己不再手握生杀之权就会陷入阴谋的泥潭……我曾经这么想过,但是我失败了,可是不代表我没有成功的可能。”
耶律真循循善诱道:“那个人的野心从来不止一个契丹……如果您想要对抗他,我手里的东西,也许恰好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