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二人说话之时,白先生领着一个人从斜对面的穿廊经过,看到公孙胜岩的时候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公孙胜岩见白先生身后的人形状古怪,一个六十多岁的干枯老头,脑袋上围着头巾一样的包布,包布靠右的位置插着一根说不上是什么鸟的毛,长长的一根,估计公孙胜华过来应该能认出来。老头衣服裤子都是深蓝色,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加上两只贼亮贼亮的大眼珠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公孙胜岩只是多看了一两眼,老头突然没有来由地对着他古怪地一笑,然后和白先生指了指自己,接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苏公子,去洗澡啊。”白先生见公孙胜岩手里拿着换洗的衣服,呵呵地笑着问。
“啊,是,白先生。”公孙胜岩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白先生后面的这个干枯老头越看越渗人,不愿意多说话,只想点个头赶紧走开。
“苏公子是吧,”老头到底是没有让他躲开,主动张嘴寒暄,竟然是一口标准的官话,“白先生家极少有人到访,我听说还是江南的贵客,所以特意过来打个招呼。”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在公孙胜岩身上四处打量,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掏出点什么东西来。
“啊,我算不得什么贵客,是白先生仁义好礼,让老先生见笑了。”公孙胜岩见自己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把话接下来。毕竟看老头和白先生的样子,两人交谊匪浅,若是装聋作哑,岂不是拂了白先生的面子。
“哦,努雄先生是云南最大苗寨的药师,原本是约好今天上午和我一起出去办点事的,这不,碰到苏公子来访,不得已只能亲自跑到我家里来了。哈哈哈。”白先生连介绍带解释地说了一番。
公孙胜岩对着努雄又友善地笑了笑,表示听到了白先生的话,然后站着不动也不张嘴,意思是你们有什么事尽快说,我反正左右是没什么事情,只想去洗澡了。
努雄不仅官话说得好,察言观色也是一等一,他看公孙胜岩这个样子,就拍了拍白先生的肩膀,说还是把手头的事情去办一下吧,白先生点头和公孙胜岩示意,接着二人又从来路转个弯离开了。
“药师是干什么的?”公孙胜岩见二人走远,问前面么带路的下人。
“药师就是……药师就是药师,药虫子的。”下人想了半天,终于给出了模糊的答复。
“哦。”公孙胜岩估计继续问下去下人又得赔笑了,所以尽管没听懂,还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
既然有下人伺候,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差遣下人去拿两面镜子,拿到之后放到窗台上便行,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就不用在外面等着了。白先生家专门洗浴的房间布置得非常巧妙,每个单间里只放一个浴桶,门后有绳子牵着阁楼上的铃铛,需要热水时摇一下铃,水就会从长长的竹管内流出来,冷水也是一个道理,由另外一个铃铛管着,简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来时的路上公孙胜岩特意看了一下,因为吃饭前就来这洗了一次澡,他以前都是在自己的房间内洗浴,生怕这里会有不同的风俗,大庭广众之下裸露什么的,到了之后才发现确实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没有看见主家模样的人和女眷,估计他们另有安排。
公孙胜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先用手探了探水温,然后整个人不作犹豫地跳进了桶里。这一路过来身心俱疲,能多泡几个澡自然是求之不得。在南粤的时候老道用车夫磨碎的药粉把他左后肩上的图案盖了个严实,说是两天换一次,换完三次就大功告成,炳亮熬的药汁他也一并给喝了,除了苦,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伸出右臂往左肩后面仔细摸了摸,平平滑滑的,和别处的皮肤一个样。
“药师,养虫子的,听起来怪里怪气,估计和霍大夫周先生干的都不是一个事。”公孙胜岩笑了笑,这药师特意过来和他打招呼,应该不会是偶然。
既然热水要多少有多少,公孙胜岩也就不客气,扎在桶里泡了半个多时辰,直把自己泡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全身上下都红通通地冒着热气,四肢也是软绵绵地快要泡化了的感觉,这才扒着桶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梳理一番之后,公孙胜岩拿起窗台外下人放好的两面镜子,沿着来路往回走。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就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给敲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粉红色比拳头略小的沙包。公孙胜岩捡起沙包,定住往院子里一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喂,把沙包给我。”女孩倒是满不客气。
公孙胜岩把沙包丢了回去,可惜扔得不太准,离女孩还有个两步的距离。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新来的么,捡了我们小姐的沙包不知道送回来啊?”女孩见沙包没扔到自己脚旁,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都叉到腰上去了。
“夏秋,这么大声说话干什么。”另一个女声从假山后面传过来,接着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柳眉杏眼粉面桃唇,仔细一看倒有几分周雪的样子。
“哼。”最开始说话的女孩瞪着公孙胜岩用鼻子出了一声,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把沙包捡起来说,“一个大男人,拿着两面镜子,也不害臊。”
被叫做小姐的那个少女看了一眼公孙胜岩,转身拉着女孩走了。
公孙胜岩光着上身倒坐在椅子前,两只手趴在靠背上,炳亮不着急把镜子给他,而是拿在手里,自己先凑到他的身后仔细看了看。
“颜色比以前更重了,图案更清晰,而且确实像你之前所说,像是个太阳长了个眼睛。”炳亮一边看一边评论。
“给我看看。”公孙胜岩伸手要镜子。
镜子里的图案已经变成了鸡血红色,而且太阳的细节更加的清晰,只是被炳亮说成是眼睛的那部分还显得模糊不清。自从老道给公孙胜岩施过法之后,他们二人只要住店,就必须要借镜子看左后肩的进展。可能老道确实法术精湛,这一路来图案没有任何变化,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想稍微把这事搁置一下的时候,变化却又不期而遇地来了。
公孙胜岩更加笃定图案和梦境有关系,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关联,他说不好,梦境中每个人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却完全听不见声音。他也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炳亮,不止是炳亮,在弄清楚之前不会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疼么?”炳亮放下镜子,用手又摁了摁他的后背,这简直成了炳亮的习惯动作,好像不戳他后背一下就不舒服。
“不疼,不痒,不烦。”公孙胜岩连说三个词,把炳亮后面的话全部堵住,心情却是无比烦闷,鼻子里哼着气站起来,重新把衣服穿好。
“药师是干什么的,养虫子的药师?”公孙胜岩问炳亮。
“药师?没听说过。不过说起养虫子,这边倒是有什么放蛊养蛊的人。你怎么问起这个?”
于是公孙胜岩把今天碰见努雄的事情对炳亮说了一遍。炳亮也是普通人一个,只是有些道听途说的稀罕事,真要正经分析,比车夫强不到哪去。只是炳亮非常肯定如果是从苗寨出来的,那这个药师就和蛊物有着不一般的联系。
晚饭非常丰盛,由于是到白家的第一天,白先生不嫌麻烦地又宴请他们三人。公孙胜岩说过要品尝一下云南的特色菜肴,原本是一番客气,可白先生晚餐的时候特意在桌上摆了两道特色菜,说是菜那算委婉的,说得写实一些那就是两盘虫子,还不住地用筷子夹给公孙胜岩,嘴里说着苏少爷既然有心要试试,就先简单弄两道,如果吃得习惯了,接下来还有不一样的花样。公孙胜岩确实不挑拣,但是虫子这个东西,怎么吃都觉得和鸡鸭鱼肉有区别,虫子看着已经被油煎得金黄,可嚼在嘴里沙沙怪怪的,也不知道吃没吃进去虫子屎,不过味道确实挺香。
炳亮和车夫在白先生的热情招待下,喝了几大杯当地的米酒,饭还没吃完就已经面红耳赤,这才知道米酒的后劲不是一般的足。公孙胜岩本身不好酒,出于礼貌好不容易喝了一小杯,看到炳亮二人已经六分醉意,便坚决不喝了。
“苏公子,论年纪,我虚长你一些,论辈分,应该也要大于你,所以我称你一句贤侄,你不会觉得过分吧。”白先生见酒过三巡,个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安排下人添上茶水,一边喝一边问公孙胜岩。
“当然当然,您这么称呼我我觉得更亲近。”公孙胜岩说的是心里话。
“那我问一件事,你可以不说,但是还望贤侄不要骗我。”白先生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说了出来。
公孙胜岩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得对着白先生点了点头。炳亮虽然喝得晕乎乎,也因为这句话,酒醒了大半。
“周先生的事情,就是我白某的事情,所以话说在前面,贤侄你说与不说,并不影响你在我白家做任何事,只是白某确实好奇,忍不住有这么一问。”
公孙胜岩还是不说话。
“今天来的那个努雄,也是我多年的至交。苗寨的人,你们作为江南人士可能不懂,我们出于不方便的原因,称他为药师,实际上,他是青藤苗寨的大巫。”白先生说完这句话,看了看公孙胜岩和炳亮,只见公孙胜岩眯着眼,炳亮眼珠子瞪得比盘子还要大。两人虽然表情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地,都没听懂。
“简单地说,努雄养了一只很厉害的虫子,他们苗人大多都养虫,养出来厉害的虫子叫做蛊。努雄这只蛊,是放在肚子里养的本命蛊。今天他还没看到你的时候,本命蛊就开始有了反应,按努雄的话说,贤侄你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气场。”白先生尽量把话说得简单。
公孙胜岩和炳亮还是不说话,好像听白先生在说书听得入迷了一样。
“你们不清楚这个事情?”白先生见二人没有反应,客气地追问了一句。
公孙胜岩的表情其实在装傻,短短的时间内,他在心里做了无数次权衡,如果对白先生说出实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按道理他已经逃离了江南,周先生没有一封书信,仅仅凭借一个信物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了白家,应该做得是天衣无缝。白先生的态度也能够感觉出来,虽然有担心,但是更多的是来自于努雄的说法。努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仅凭远远的一面就要凑上来打量自己,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白先生开始沉默,沉默地等待他们二人之一开口。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长。”公孙胜岩叹了口气,决定把实情和盘托出。
白先生见他松了口,转身就对下人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公孙胜岩把如何碰见道人,又怎么遭到活死尸的堵截,道人仗义出手,最后给自己施了术法封印灵魂力的事情,从头到尾地仔细说了一遍。炳亮见公孙胜岩亮了底牌,也没有办法,只能由得他说。车夫倒是心宽体胖,公孙胜岩张嘴说了没一会,他居然坐在一旁睡着了。
公孙胜岩一口气不停地说完,独独隐去了自己梦里的内容,白先生听得仔细,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公孙胜岩又补了一句说整个的经过就是这样,白先生才反应过来,接连哦哦了几声。
“那你介意不介意让努雄过来仔细过来看看你的情况?”白先生着急地问。
“说都说了,自然是不介意了。”公孙胜岩笑着把两手一摊。
“努雄,你进来吧。”白先生对着房门外喊了一声,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头上插着鸟毛,一袭深色装束的大巫努雄,原来一直在门外等着,刚才那番对话,不出意外地全被他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