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沐慢悠悠洗完碗,解下围裙,在水龙头下冲了手,正打算上楼去洗澡。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的声音。
时沐叹口气,并没有惊讶,转身下去开门。
言之庭站在门口,正欲再敲的手停在半空,他微愣,缓缓垂下手。
眸色平静清澈,在月色中,看着时沐。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时沐看着他的神色问道。
言之庭的目光却转向她扶在门上的手,干净纤细。
他没有穿外套,单薄的灰色毛衣,更衬得身形伶仃消瘦。时沐发现,他的衣服几乎都是暗色调的,沉重却庄重。
言之庭笑,抿了抿唇:“时沐,想出去走走吗?”
时沐皱眉:“穿这么少,你是成心想生病吗?”
言之庭却抬头,遥望着悬挂的月亮。今天是月半,月亮也格外圆。像个洁白的玉盘,装饰在黑色幕布之上。
他眉眼温和,敛了神色,感与她不在一个频道上:“这么美的月亮,没有人观赏真是可惜了。”
时沐也抬头,灰色弥漫。
言之庭淡笑,再次说道:“走吧!”
时沐淡晒,肯定的语调,就像知道她一定会接受他的请求。
无奈了,轻轻带上门,没有锁,只是半掩着。
露在外边的手有些冰凉,她塞进棉袄的口袋里,嘴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巷里没有什么灯,只有一直年代久远的支起的木头,头上绑个灯泡,投下微弱的光线,也算是盏路灯了。
昏黄的灯光远远撒下来,言之庭鼻子挺拔,半边脸没在阴影中。
两人慢慢走着,只听的到轻轻的脚步声,踏在寂静的夜色中。
“冷吗?”言之庭问道。
没穿外套的是他,该冷的也是他才对。时沐摇摇头:“你呢?”
言之庭也摇头:“不冷。”
又是一阵沉默。
半响,言之庭才笑着看着她:“时沐,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的事?
时沐没有拒绝,仔细想了想:“我小时候的糗事可多了,你真的要听吗?”
言之庭点头,走到小水塘边上的草坪上,直接盘腿坐下。
时沐也跟着坐下,随手拔起几根草,玩弄着:“我爷爷是个小学老师,听奶奶说还是位数学老师。但是我小时候可笨了,五岁还不会数数,然后爷爷就每天晚上教我数,还定了规矩说没数出来不准吃饭……”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笨,连一数到十都数不出来!为此挨了很多揍。但是奶奶总是护着我,所以我小时候总是黏着奶奶,说讨厌爷爷。”时沐笑着回忆,将小草整整齐齐铺在手心上。
言之庭向后靠,手支在身后,慵懒散漫,听完笑了:“时沐,我小时候很聪明,不到两岁就会说话了。”
时沐不理会,继续说道:“奶奶会画画,还教过我画大白鹅。我画的可认真了,等拿去给爷爷看的时候,他却总说我画的四不像,故意把我气哭。”
言之庭将一片不知从哪摘来的树叶叼在嘴里,漫不经心:“我画画得过省级金奖,奖杯现在就放在我房间里。”
时沐默默在心里翻白眼,抱着膝盖摇啊摇:“我小时候不开心了就喜欢离家出走,有一次一个人爬到学校的后山去了,爷爷找了我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才发现我躺到一个大石墩上睡着了。”
言之庭:“那你小时候还真够傻的。”
时沐:“……”
“我跟着爷爷一起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去山上采草药。因为奶奶的腿疾,医生说根治不了,要拿这种草药泡脚,奶奶才不那么痛。结果我还帮了倒忙,那么多长得一样的植物,最后还是爷爷一颗颗挑出来的。”时沐不禁觉得鼻子酸酸的,湿了眼眶:“我那时候不懂事,走不动了就让爷爷背,明明还有力气的。结果回到家里,他的脚上全都是大颗大颗的血泡,把奶奶吓坏了……”
她揉揉鼻子,眸色清澈见底脸上确实幸福的笑,抬头看着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言之庭默了,遥望着湖对岸。半响,轻轻笑了:“时沐,我小时候只是每天练琴,什么都不用做。”
“那你做了什么?”
言之庭使劲想了想,经常更换的老师,严肃冷漠的父亲,没有间歇的比赛,见不到面的妈妈,不屑一顾的哥哥……
他记得一次大型比赛失利后躲在被子里小声哭泣,父亲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失望于他的无用。妈妈站在后面,明明眼中是不忍,却是无能为力般不敢上前,也无力阻止,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转身离开。
就像该是他所承受的,必定会对他好一样。
“我小时候可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孩。”他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毫无头脑,眼前却逐渐起了一层薄雾。
在十岁那年,他接下了那个巴掌,觉得头震欲裂,耳边嗡嗡鸣叫,却没有冒一滴眼泪。
父亲冷哼:“这样没用,做我的儿子,你怎么配!”
他倒想一直称职,成为符合父亲心中满意的优秀模样。可不管怎么努力,换来的,都是冷漠与严厉。
父亲没有限度的期望,他才明白,人上人真的不好当,或者说,言家是儿子不好当。
突然,一小捧泥土被砸到言之庭身上,滑落了,粘在毛衣上。
时沐笑,温和的声音:“喂,不爱哭的小朋友,你哭什么?”
他诧异,手指摸上脸,竟摸到了是湿润滚烫的泪。
时沐似乎听到什么笑话,笑出了声:“明明哭了啊!”
然后起身,走到他身旁。轻弯下腰,捏起袖子抚去他眼下的泪珠,轻柔缓慢。山水染画了眸子,星星点点。
言之庭一动不动,仍然支着手,撑着身子,时沐衣袖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大男子汉,害不害躁啊?”时沐嫌弃的语气,却是轻声说道。
女孩的手被轻握住,指尖的冰凉刺痛了她的心时间,她微征。纤细的指被一根根包裹。
言之庭的目光晦涩难辩,轮廓却越发清晰,凌厉好看。他握着时沐的指尖,笑了,看着时沐清亮亮的眸。
他隐晦着目光,半响,轻声说:“小沐,我想逃,但是逃不掉。”
时沐笑,任由他握着,也不抽离,声音温和如水:“那你先准备好,等那天可以逃走了,也带上我好不好?”
她正好也想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她才能够如此渺小。
言之庭无声笑开,如同花魇,枝瓣伸展,细细铺开:“你要是走了,奶奶怎么办?”
对啊,难道留奶奶独身一人?这她做不到。
时沐忧着眉,碎发垂在肩头,露出红彤彤的小脸,哈出口气,并肩与他坐下:“嗯……那你以后去哪里,告诉我地址,记得给我写信,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了。”
半响,言之庭点头,看不清什么表情,没出声。
她小声嘀咕:“你吃了我那么多饭,这可不过分吧。”
坐久了,脚有些麻了。时沐站起来蹬了蹬腿,拉起言之庭:“走,回家吧!”
夜色醉人,弥漫的灰,无尽的黑……
——
这一晚,时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走到窗边,“嘶溜。”拉开窗帘,清冷的月色瞬间扑入室内,化作落在地板上的光线。
从窗内,可以看见隔壁阁楼。窗户紧闭,窗帘紧紧拉住。一片安静。
今天面对言之庭时,她尽量和平时一样,装作轻松自在。可掩下的,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心疼。
时沐温软了眉眼,手轻轻搭在窗沿上,指尖留存着冰凉的温度。
言之庭说他想逃,其实当时她的心微颤了一下,难道这里对他而言,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吗?
可细细想来,他们不过认识了多久?久到值得为了她放弃什么。时沐的心里是不舍的,可没有劝阻的理由,她也无力改变别人的想法。
若是这样的生活他真的受够了,时沐又有什么理由让他继续留在这样的对他而言的地狱里?
“想走就走吧。”时沐轻声吐出,对着那家窗户。
她打了个寒颤,有些冷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还是睡衣。黑发随意散落,脖颈纤细洁白。
她搓了搓手,关上了窗,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呼吸渐渐平静。月半的月亮,又大又圆。
一夜无梦。
谁想成为谁的命数,谁又想走进谁的心中。
那晚,少年奏响乐章,女孩白裙微摆。他笑,水意漫然,黑发落在额前,柔软的指缓缓落下。这是为她而奏的曲。
女孩搁着下巴,净白无暇,安静地坐在琴边的地毯上,露出的脚踝纤细白皙。她回望着男孩,静静地聆听,一双眼眸如同墨染,细细晕开。
落地窗外,细垂的柳条,随风淡淡飘扬,不知是黑夜还是白天,陷入了寂静无人的梦……
细碎流年,无边渲染,草长莺飞。小小的红线,恰恰落在他的手中。他抬头无处寻找,于是她来了。
到底是际运,还是为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