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这声淡淡的质问,让谢芝缨猝不及防。
祖母怎么会知道的,几时知道的?白婵不会刚离开她卧房,转头就告诉柳姨娘吧?这根本不可能。
犹豫只一霎,索性不猜原因,马上爽快承认:“是的祖母。十妹妹那帖子,确实让我收起来了。本来想直接劝阻的,又怕姨娘和妹妹多心。祖母,我觉得妹妹不适合现在参加。”
“……”
谢四夫人和柳姨娘一脸惊鄂,谢芝纤满眼委屈。谢老夫人没说话,脸上淡淡的。
谢芝缨暗忖,方才祖母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丝不满,看来她是想让谢芝纤赴宴的。理由嘛,不难猜得出。其实祖母的心思,就跟逸王妃的帖子第一次送来时一样。
希望孙女能在京城权贵圈崭露头角,将来方便嫁个好人家。
谢芝缨在逸王府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其背后的重重陷害算计,都没跟家人说过。是以,谢老夫人并无警惕心。
至于她对柳姨娘母女的偏爱,极有可能和谢将军捎来的那封信有关。
谢家鲜少出过侧室。谢老侯爷的父亲和他自己,都不曾纳妾。谢将军是谢家四个儿子里唯一一个娶了姨娘的。
也许,柳姨娘母女来之前,父亲听了不少关于正室如何不能包容侧室的传闻。母亲呢,又早就把程夫人虐待小妾的事儿气愤地讲给祖母听过。
所以,祖母和父亲,自然而然地、或多或少地,对于乍然发现丈夫纳妾的母亲,有着隐忧和偏见。
父亲那封信里,多少含蓄表达了这个意思吧,祖母一定看进去了。
而母亲在柳姨娘一来就病倒了,病得还挺厉害。这更坐实了祖母的猜测。在老人家眼里,正室母女是强的一方,相对而言,柳姨娘和谢芝纤就是弱的一方。
从夹缝里看人,能正么?
而要是发现那被偏见的人,露出了被认为“不良”的动向,正面解释的作用是不大的。
……不大好对付,得好好规划。
谢芝缨脑子里飞快地做出了调整,只顿了顿,便继续开口:“因为十妹妹缺的东西太多了。”
“呵呵呵,”谢四夫人笑了,笑得并不和蔼,“小九真是淘气。老夫人什么没给她,就差掏心窝子了。还能缺什么?总不至于说她缺心眼儿吧。”
说完,哈哈大笑,可是在座没一个跟着笑的。
谢芝缨面对笑得前仰后合的谢四夫人,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
三个婶子里面,二婶三婶都是寡妇,不常出院门儿。只有四婶喜欢这里窜窜那里窜窜,爱说爱笑,爱管闲事。谢芝缨刚从程家回来,这位四婶是最着急给她说媒的。现在柳姨娘来了,又是这位四婶,表现得最热心,跟她们母女走得最近。
一直侍立在谢老夫人身侧的橘蕊,向谢四夫人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说九姑娘嘲讽十姑娘缺心眼儿,这话也太刻薄了。
谢芝缨也不生气,反倒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四婶啊,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十妹妹缺很多东西,导致她没法子参加王府的赏花宴。”
谢老夫人露出释然的神色。
“小九说得对!”她顿悟地一拍巴掌,“看我老糊涂了,还总觉得没亏待孩子,该给的都给配了。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去那赴宴可要好好儿准备!上次王妃生日,小九去的时候,从头上戴的到脚上穿的,都是现置办的,花了好一阵子才配齐呢!单只这衣裳,就等了十来天才备妥!”
“噢……也对。”谢四夫人、柳姨娘都猛点头。
谢芝纤眨巴了几下眼睛,差点涌出来的泪花又压了回去,心里有点甜滋滋的,又有点酸溜溜的。
哇,原来如此,祖母真的疼她,这是要给她隆重装扮哪!她会有更精美的首饰,更华丽的衣裳……还有新鞋子!她最缺鞋子了,听说最近京城的小姐们流行穿一种底部能填香粉的绣鞋,她早就想要一双。她的腰那么细,脚那么小,穿上这样又香又美的鞋子,走起来,袅袅娜娜,幽香袭人……好神往呀。
可是,质量上乘的东西,要花那么久才能备齐,那她还来得及参加宴会吗。她不想随便套件寻常官家小姐穿的那种新衣服就忙忙地上门,那不是叫别的贵女笑死了。
谢芝缨把所有人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她笑咪咪地点头:“可不是么。赏梅要趁花期,过了那个日子,梅花凋谢,王妃也没兴致了。但是十妹妹这身行头,不能随便打发了,必须好好置办,那就得花时间。我挺为难的,所以才没立即跟祖母说,后来就想着,索性我也不去了。祖母您看呢?”
谢老夫人之前那丝愠怒荡然无存。
原来小九有这样一番苦心。多懂事的孩子,她错怪这个孙女了。
谢老夫人觉得愧疚,急忙伸手招呼谢芝缨挨着她坐下。
“好孩子,”她搂住孙女瘦削的肩,“你别多心。祖母就是恍惚着,从不知哪个小厮那儿听了这么一耳朵。我真是老疯癫了,那些疯小子的话能算数么?竟然还怪罪到你头上。”
“芝缨只希望祖母能笑口常开,还有就是,希望咱们全家安宁。”谢芝缨莞尔一笑,趁势倒在谢老夫人怀里。
在座的人,很可能包括谢老夫人在内,都会以为她这只是口齿伶俐,会说好听的。这种话她确实挂在嘴边,可谁都不知道真实含义。
也许,只有经历过巢覆卵碎、痛失所有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安宁”二字的重逾千斤。
……
谢老夫人踌躇再三,还是决定让谢芝纤不参加赏梅宴,改由谢芝缨独自前往。
“没法子,小十怕是真来不及。小九,你和王妃算是妯娌了,不去不合适。”她当着柳姨娘和谢芝纤的面这样告诉谢芝缨。
其实柳姨娘要是像翠珊、蒋淑琰那样明目张胆地作恶,谢老夫人早就竖起全身羽毛,把谢夫人和谢芝缨护在羽翼下了。然而现在,柳姨娘总是小心翼翼、楚楚可怜的,并且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谢老夫人就没朝那方面想。
谢芝纤压下眼底的失望,乖巧地回答:“孙女都听祖母的,还听姐姐的。”
“哈哈哈,你这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
于是,谢芝缨给逸王妃回了信,说妹妹身子不舒服,只她一人参加。此后,便把这事儿丢到一边。请帖的小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但也只是似乎。
不几日,王府有信送来。逸王妃在信里十分抱歉地告诉谢芝缨,她推迟了日子,改在十日后开宴,如果谢十姑娘届时玉体康复,也可一起参加。
“……嫌这次的梅花开得不好,羞于飨客。王府的花匠说,八.九日以后,有一批更好的品种到了花期,什么玉蝶、照水、朱砂之类的,那时赏梅观雪,才更风雅。”
谢芝缨从祖母那里回来,一边解着披风一边悻悻道,“这信又让祖母知道了,我这次哪敢再瞒,直接拿着信过去读给她老人家听了。”
“您掌着家呢,按说,门房的小厮有了信也该先告诉您才对。”红玉帮着谢芝缨把披风解了下来。
“是先禀了我没错。但是,四婶到处溜达,好像无处不在。”
谢四夫人整天无所事事的,在侯府四处闲逛,就这么“及时”地听进了耳朵里。
“然后四夫人就说给了老夫人听?”朵朵插嘴,“那老夫人怎么说?”
谢芝缨两手一摊:“让我在十天之内,给十姑娘置办好,让她披挂上阵!”
这是谢老夫人的原话。谢夫人离能下地走路还早着,只有让她这个掌家主心骨去“费心”了。
红玉抿嘴笑,朵朵则笑得直打跌,“哈哈哈,披挂上阵,这是让十姑娘去打仗吗!”真正指挥作战的人,可是姑娘自己啊。
“祖母陪着祖父打仗多年,习惯了战场。到现在也满嘴都是这样的词儿,还总说想念号角声呢。”
哎,说祖母心思简单一根筋,怕是红玉和朵朵都没意见。她跟那个狡诈阴狠的程老夫人也就能斗斗嘴,若是比心机,肯定被杀得溃不成军。
“好了,我也领了军令状,这就得出发了。”谢芝缨端起热参茶喝了一口,“外头刚才下雪,这个披风湿了,给我换一件吧。”
红玉找了件白狐皮镶边的羽缎斗篷,边替谢芝缨套上边问:“您非得亲自跑腿?横竖不过是首饰铺子、成衣铺子和鞋铺,叫三个小厮分头去,把各自的小样簿子拿来,咱们量了十姑娘尺寸,让十姑娘自己挑好,再多给些银子,叫这些铺子加急赶制,不就妥妥的了?”
“让下人去多耽误功夫啊,还有人委屈巴巴的,怀疑我仓促交差。我上次那条裙子,做好了发现腰身有些大,又送回去改的,你忘了?十天本来就紧,还得给这些意外腾出富余来。”
“姑娘别累坏了。”
“嗯!”谢芝缨穿戴完毕,照了照镜子,“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跑腿。我呀,要带着她一块儿去,爱挑什么她自己拿主意。”
“喝!这下雪天,您带十姑娘逛街?”红玉翻了个白眼,“冻坏了某人,姨娘该伤心了。”眼睛一睁一闭就能掉泪珠儿,这本事也是厉害。
“雪已经停了。”谢芝缨从容地朝外走,“这不是我提议的,是祖母提议的。这会儿,十姑娘该到院子里等我了。”
“九妹。”谢煜宸也披了斗篷,站在门廊下等她,“七哥给你们押车。”
“哈,那敢情好。”
……
天雪路滑,谢煜宸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摇摇晃晃的车外。马车里温暖舒适,朵朵和白婵靠着车壁,闭了眼睛打盹儿。谢芝纤捧着手炉,兴奋地透过布帘子看白雪皑皑的街景,不时小声问谢芝樱,这里或那里是什么。
“……这条街叫荣辉大街,是咱京城最繁华的街了。看,那就是咱们家的素馨茶馆,生意好着哪。姐姐先带你去挑首饰,然后是量体、量脚,定了花色材质,他们才好赶工。”
“哦!”
“要是这些忙完了还有空儿,咱们再去素馨茶馆吃点心。”
“哦!太好了!姐姐你对我真好。”
“哪里,你是我妹妹嘛。”只要你一直乖乖的,我可以继续对你好。
谢芝缨带着谢芝纤直奔京城最好的铺子。
在首饰铺子,谢芝纤对着琳瑯满目的珠宝挑花了眼,最终选定三套昂贵的头面,有金的、玉的,还有一套翡翠的,都制作精良。其中有支别致的蝴蝶簪子,簪头是一只金灿灿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上镶着雨滴状的小颗宝石,金丝拉就的须子颤颤巍巍,栩栩如生,十分俏丽讨喜,看得谢芝缨都有些动心了。
挑好图样,付了定金,又来到一家名叫“雅裳阁”的成衣铺子。雅裳阁以制女衣为主,款式面料针线都是京城一流的,客人多来自高门大户,连逸王妃都是这里的老主顾。
谢芝纤相中了一种浅银红洒折枝梅花的缎子。
“姐姐,我喜欢这个!”她爱不释手地摸着料子小样,“这梅花画得真好看。冰肌玉骨,摇曳多姿,穿着这样的衣服赏梅,很应景的对不对?”
“伙计,”谢芝缨马上招手,“就这种缎子,按照咱们刚刚量的尺寸,你给算个价吧。”
伙计下楼取算盘,好一会儿才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不住拿袖子抹汗的胖掌柜。
“两位姑娘,”胖掌柜连连鞠躬,“真是对不住,这云霞锦,小店只剩一匹了,可不巧得很,你们挑的时候,店里还有两位姑娘也在挑衣裳,她们也相中了这匹料子。”
“这么不巧?”谢芝缨拧起了细眉,“你们没有存货吗?”
“小老儿刚去库房找过,真只就这么一匹了。”胖掌柜说着说着,头上的汗珠子又滴了下来。
“能不能从布坊现进货?实在不行就找别家成衣铺子调剂。”
胖掌柜再次鞠躬,“一听姑娘就是个明白的,小老儿哪敢说瞎话。这种料子是从江南运来的,每回订得最多的就是咱们雅裳阁了,所以……”
所以,要是雅裳阁没有,很可能整个京城都没有了。而且现在是隆冬腊月,商家都在准备过年,谁会特地跑去千里迢迢的江南采购。
谢芝缨征询地看着谢芝纤,“妹妹你看,这料子没了,要不我们换别的?”
其实刚才有几种花色她觉得更适合谢芝纤,质地也比云霞锦更柔软。
“姐姐,我……”谢芝纤怯生生、泪盈盈地说,“我就、就只喜欢这个嘛。别的,我都没看上。”
“……”撒娇还撒上瘾了。
谢芝缨想了想,问胖掌柜:“刚才你说的那两位,是哪家的姑娘?能不能带我去她们的包房。”她想跟对方商量一下。
“嫂嫂……谢九姑娘。”又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这是要……夺人所爱么?算了算了,我们让给你。”
大家都扭头。嫂嫂?
只见程彦婉程彦雯姐妹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她们身后,是脸色难看的程夫人和蒋淑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