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1)

<>春。

江南。

枕水镇。

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

阿媛刚从载客的乌篷船上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踏上了枕水镇南面的埠头。可怜她一双新做的粉藕色莲头绣鞋,刚在那青石板街上踏了几步,便印了几个明显的泥点子。阿媛好生心疼,却也顾不得许多,挎好搭着蓝印花布的大篮子,撑开了油纸伞往那街巷深处行去。

枕水镇临水而建,偌大的镇子里大小河道穿梭,高低桥梁凌驾,恰有那纵横的两路宽水道将整个镇子分为东南西北大致四个区域。

镇东,镇北,镇西均是商铺林立,热闹繁华异常,而阿媛行走的镇南,深巷子里筑着高高的墙头,院落颇多,店面极少,俨然是民居紧凑之地。

阿媛在巷子中一个矮墙边停了下来。此处原本雪白的墙壁已经斑驳,镇南多是老宅,残破处并不鲜见。而裸|露的青砖缝里却肆意繁衍出一簇簇碧绿的凤尾蕨,迎着丝丝雨滴微颤着身姿,鲜翠欲滴。再是贫瘠的砖土,也未阻挡这生命的磅礴。阿媛看着,不由欢喜。

墙头伸出一枝沾了雨水犹如浴后美人的娇艳杏花,与凤尾蕨一起,一粉一翠,映衬得古朴的黛瓦白墙生机盎然,并未因陈旧而显破败之色。镇南民居,大抵如此,虽是老旧,却越发自然宁谧。

阿媛安心似的点点头,心道:“便是这里了,好在杏花未谢。”

她素来不怎么会记路,这家只来过一次,因前次商定了生意,她特意记下了这家的特征,怕今次来找不到。

“上了南面埠头直走,第二条巷子尽头前几户,那家墙披蕨草,院有杏花。”便是这样,她才记住了,不会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镇子里走丢。

这院墙开了道小木门,应是这家为了方便从巷子出来走水道特意开的后门。

阿媛轻轻敲了敲门。

这家二层的马头墙下镶着一扇雕花木窗,此时窗前便映出一个人影,立时问道:“何事?”声音软糯,是江南特有的温柔。

阿媛不慌不忙地答道:“沈娘子上回定的青团,我送来了。”

那里面一听,马上应了。过得半晌,一个着竹青色绣花上襦,水粉色百幅裙的年轻妇人给她开了门,正是那沈娘子。

沈娘子笑盈盈地客气道:“难为这下雨天,你还送过来。”

阿媛揭开那小心翼翼用布遮住的大篮子,取出最上面几个用油纸包成大块的物事,笑回道:“说好的生意,便是下刀子也要来的。误了您家过寒食节,我便是告罪也不顶事儿了。”

沈娘子笑着点点头,早拿了食盒将东西接了过来。

阿媛道:“每包六个,一共四包,烦请娘子查看。”

沈娘子笑着摆摆手,和气道:“数量必然不会少,味道更是让人放心。”眼前这看着十五六岁光景的小丫头,沈娘子是有几分好感的。相貌乖巧,做事利落不说,小小年纪出来贩卖,很是不易。又瞧着她身子瘦弱,心下便又生出几分疼惜。

阿媛见她满意,为人又爽快,想着将来能多做她几次生意,便又道:“这次还新做了艾饺和各色撒子,我包些给娘子尝个鲜吧。”说罢从篮中取了几个放到沈娘子的食盒里。

沈娘子见那捏成海燕状的艾饺颜色翠绿如玉,清香扑鼻,又见那金灿灿的撒子绾成各种形状,仿若金丝盘绕,顿时喜了眼,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当下沈娘子便付了青团的钱,又多给了几个钱,说是补贴点她坐船的钱。

阿媛道了谢,又小心地遮了篮子,重新撑了伞往下家去了。

“歪枣巷第三户,巷口有棵歪枣树,有个瘸子爱坐树下。今日做这家王娘子第三次生意,要了五个青团,十个艾饺并三个撒子。”

“落日桥下第一家,此户临水有埠头,埠头下常系着只一人坐的小木船。今日做这家严婆婆第五次生意,要了十个青团,十个艾饺。不爱吃甜腻,要拿专门用黄油纸包了的,少油少糖的给她。”

……

阿媛按着记忆又如此走了三四家,虽则都不是第一次去的,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寻着路线,又尽量多记些没走过的路。

镇南虽只占枕水镇四分之一域,大小横竖也有十多条街巷,十多座桥,还有宽的窄的数不清的河道。

因为多数是住宅,很多小街巷都没有名字,向人打听起来皆是麻烦。本地人住惯了,说起来哪家哪家在何处都是差不离,只是阿媛却必须费了心思去记了,这里可不比她家山上那个南安村。南安村占地虽也大,户数却不过七八十户,几条村路简简单单,走上两日便熟了。

卖了那几户预定的人家,篮子里还剩了各色糕点数十个,是阿媛特意多做的。

今次赶上清明寒食二节,一来诸户家中禁火,只能冷食,二来亲友相约,或扫墓或踏春,总要备些拜祭用的糕点和路上的零嘴,阿媛的生意这才一下子翻倍了,往日里那些预定的买十个已算多,三五个的是大多数。都是吃了觉得味道好,让她下次来了直接送上门的。

除了预定,阿媛更多的时候是去叫卖。

今日因为预定的多,大篮子装不下了,不然她必要多做些去叫卖的。

此时,阿媛走到一处水域,两岸间大概有着十来丈距离,在镇上算是处极宽阔的水域了。

两岸间驾了一座数层高,能容两辆小轿并行而过的石拱廊桥,青瓦红柱,飞檐斗角,梁上有水墨画宫灯列排悬挂,端的是气势雄壮,古朴典雅。

此桥名曰双子桥,传说乃是百多年前,一位得了双生子的当地富翁出资修建,因而桥有双洞。

没有此桥前,据说镇南往镇北只能走水路,如今过了双子桥便是镇北。而此桥自建成起便成了各路行商和当地居民的避雨之处,江南多雨,有心的商人便专拣了这雨天来桥上买卖,挑个人旺。久之,无论风雨,这双子桥都成了市集一般,便称作桥市。

阿媛站在岸边,已透过薄雾依稀看到对岸彩灯高悬,人流穿梭。纵然是清明寒食二节,枕水镇的东,西,北三面也不会输了平日多少热闹,阿媛倒是喜欢这里的热闹。她又见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学子,不知今日那人是否也恰好出游呢?

此时,零落的雨点倒是彻底收住了。阿媛上了桥,收了伞,便想趁着桥市把买卖做了,好赶去镇北。她随便往一边的廊椅上找了空位坐下,甩了甩被篮子勒出几道红印的手腕,又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

桥上已是聚集了不少人,有来逛桥市的,有来躲雨的。桥上的买卖甚多,卖首饰的,卖糖果的,卖水果的,卖梅干菜的,捏面人的,摆博戏摊子的,挑夫寻差的……除了那贩人的不便上桥,这桥市已算是各项齐备,热闹非凡了。

这样的喧闹气氛将桥本身的端雅庄严也给削弱下去。

阿媛自知若非清明时节,外出踏春的人多,这桥上多半是摩肩接踵的喧嚷,根本没她摆摊的地儿了。

她也不吆喝了,因为纵然是她出声了,也敌不过人家周围的声音大。

阿媛只将篮子放好,摆了几个模样最好的糕点在外面,又支了块牌子出来,上书“寒食糕点,一个五文”。字不算好,倒是工整。

阿媛算是村中少有的能识字的女子,而枕水镇盛行读书,不少人都是识几个字的,纵是那不识字的,看到精致的糕点,也知道问价。

不一会儿,便有个打扮漂亮的妇人走了过来,看着那牌子和糕点颇有兴趣:“五文一个,倒是便宜。可以尝吗?”

阿媛知道自己卖得便宜,镇上的糕点铺可都趁着过节涨价了。

她将早就切好的试吃品拿了出来,用细竹签子插了送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尝了不住点头,又问道:“这青团中的红豆馅似乎带着清凉,与别家不同,不知如何做的。”

阿媛见她像个真心要买的,也不避忌,只道:“加了些薄荷叶的。春日湿气渐重,加了薄荷更帮那湿气透出来。味道也更清爽的,吃了人不乏。”

那妇人听她说话细致,糕点又好吃,果然当下便买走了十多个。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老妇人,只瞟了那牌子一眼,目光便落到糕点上,直直地看了许久,才轻蔑地问道:“多少钱?”

“五文一个。”阿媛也不多讲。她瞧了那老妇人是见了刚才那年轻妇人试吃才走过来的。

“鸡蛋也不过才五文一个,你这些个素糕点也太贵了,没啥稀罕。”

阿媛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极不好受。那鸡蛋五文一个,是鸡生的。人不过喂喂食,待生了蛋便凑起来卖。自己做个糕点天不亮就起来,还要费好一番功夫。如今却被这老妇人说是不如那鸡蛋。

不过阿媛自做这生意以来,见过的人也算多了,也不与这老妇人计较,知她那么说,要么是想压价,要么就是等她介绍一番糕点的特色,再蹭吃几个。

阿媛偏偏不如她的意,只笑道:“不贵不贵,刚才那娘子便说我这糕点卖便宜了,卖上七文一个也值得起。若是放到河对面的铺子去卖,便要二十文一个不止呢。”

老妇人见她伶牙俐齿,一点没了刚才见着青涩丫头的模样,讪讪的哼了一声,往前走了。

阿媛也不往心里去,但凡这上了些年纪的人,少有几个不是惜财又贪小便宜的,本心不坏,只是颇为难缠了些。

不过多时,又过来几个从镇北方向来的学子,在桥上逗玩了许久,又是吹糖人,又是玩博戏,似乎很少从书院里出来,凡事都觉得新鲜。

这行人从阿媛的身边过时,也没停留,她的摊位并不显眼。

阿媛却难得热情的吆喝起来:“青团,艾饺,撒子,买几个踏青游玩吃!”

那几人听着个甜美的声音,便侧身停了下来,看着那些糕点,好似突然有了兴致。

阿媛热心地介绍了,又主动让他们试吃。

那几人满意,便说要把她剩下的糕点都买了。

阿媛却蓦地犹豫了一下,笑盈盈地推说自己要留了几个作为路上充饥之用,其余的便都给他们包了起来。

“几位相公气度不凡,是镇北哪个书院的?”阿媛将油纸包递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几人颇为自豪,均笑道:“是瑜枫书院。”

“今日书院休假,大家都出来踏青扫墓了吧?”阿媛接着问了。

“也不尽然,自有那外地的好学之人,赶不回家扫墓,又不愿出门游玩的,便留在书院温书了。”

阿媛想着,他家便是外地,今秋便要乡试,想必他还在书院用功的。

学子中突地有一人道:“小娘子是要去瑜枫书院找人吧?我看你有些面熟呢!”他这么说,旁边几人也都用有些戏谑的眼神看过来,阿媛便不好意思再打听下去了。

“没有的,各位说笑呢,我是想过去捡个生意的。”说着,想起那人,脸不自觉红了。

那几人也不再打趣,拿了糕点便说笑着走了。

阿媛将自己留下的糕点仔细包好了,收了篮子打算往镇北去。

这时,却见前面一处突然围了一圈人,似乎起了什么热闹。她本也没想着凑热闹,只是人群围绕的中心,一个镇定坦然的声音竟是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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