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1 / 1)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这会儿见了颜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觉得一颗心定了下来。

李幼蝉依着篱笆,朝里面轻轻叫了一声,“颜哥,你在吗?”

里面没有应声。

李幼蝉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边望望,见那里黑漆漆一片,方又回过头来朝里面唤道:“颜哥,你在吗?……我是幼蝉。”这回的声音大了些。

没过多久,终于见颜青竹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出。颜青竹手上拿着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上外衣,一边往外去。他在屋内烤伞,靠着炉火便只穿一件薄衫,外间气温却仍旧有春夜的寒意。

颜青竹刚才也未听得分明,屋内火苗噼里啪啦,只隐约听得一个女声在唤他,他想着,或是阿媛有什么事,赶忙拿了外衣便出来。

见篱笆外亮着一盏灯笼,自然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近了些,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缓了脚步。

“幼蝉姑娘?”颜青竹走到篱笆前,方看得清楚,“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李幼蝉颊染桃色,好在夜间看不分明,只听她软软地道:“颜哥,让人家进去再说,好吗?”

颜青竹愣了愣,方推开篱笆让她进来。

李幼蝉轻移莲步,款款而进,却又见颜青竹并不邀她进屋,顿时有些羞恼,心道:“请得人家进来,又不让人家进屋,这跟站在篱笆外有何区别?好你个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儿讲完,看你急也不急!”

“颜哥,人家今天来,是有事情跟你讲呢。”李幼蝉压下心底的那点不快,语调仍旧柔得像丝羽一般。

颜青竹越发奇怪,只得道:“你说。”

李幼蝉的声音马上化若山间幽泉,低低啜泣,“颜哥,今日邻村于家请了媒人来我家里了……我爹还挺满意的。”

颜青竹觉得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却又想起前几日李幼蝉托他做一把红色油纸伞,还要画两只形影不离的相思鸟在上面。因为李幼蝉对这把伞的要求颇多,颜青竹衡量之下,说是需得等上一段时间。

她现在定下婚约,莫不是择日就要出嫁,想以这红伞作为陪嫁之物,又怕我来不及做好,所以特来催促?

如此,颜青竹便可理解了。毕竟嫁妆是件大事,以红伞作为陪嫁是相当古老的习俗了,“油纸”“有子”,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别人赶着办喜事,自己推脱就说不过去了。

颜青竹当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蝉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择在何日?你要的那把伞,我一定尽力做好。”

“你!”李幼蝉气得狠狠跺了一脚,心道:“你个冤家,还要与我说这等话?”

当下却又忍住不发,只越发凄然道:“颜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却也不必说这等话故意气我。我跟阿爹说了,就算于家有几十亩良田,我也不乐意跟着那个于大郎。只要颜哥肯上进,我们的事,阿爹或还能松口的。”

颜青竹一头雾水加上一头冷汗。

“幼蝉姑娘,你……你这是说什么呢?”

李幼蝉絮絮道:“颜哥,你莫要人家把什么都说得清楚。你一个伞匠,没有田地,就凭一份手艺吃饭,若是以后老了,做不动了,又拿什么来吃?做伞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过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会多,卖了粮食,有了余钱,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户。你看,到了我爹这个年岁,便不用亲自耕种了,家里的田地还能荫庇子子孙孙。而你做伞的手艺,就算传到子孙手中,也未可发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顾虑再正常不过,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将来衣食无忧。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恼恨。”

李幼蝉见颜青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以为他当真恼了,便又用湿哒哒的眼睛望过去,温声道:“颜哥,我晓得你做了十多年的伞,一时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让你先学学农耕之术。一边耕地,一边做伞,并不妨碍。”

她声音忽而又变得娇羞,“等……等我们成了亲,阿爹自要拨下些地给我们的。到时,就算自己不种,找些佃户来种也是可以的。伞你可接着做,不过耕种法子还是要懂得些的,否则每年秋天收成了,你连谷稻好坏都分不出,那可不成。”

李幼蝉觉得她今日足够放低姿态了,你没有田地,我家给你田地。你想要做伞,我也让你继续做。唯一一点要求便是让你学学耕种之法,若连这点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无法再商量了。

来之前她想过颜青竹的态度,想她得知自己将许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恼恨自己配不上她。却不想他是这等性子,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撑个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蝉毕竟是看中了颜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庄稼汉那般粗犷,虽是没有田地的伞匠,但见了他做的伞,便知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将来大抵是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缘,她李幼蝉何苦撕去女儿家的羞涩面皮与他说这些?

当下李幼蝉眼波盈盈,看向颜青竹,只盼听完这番话,他有所觉悟,不再与她置气。

颜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却似朝后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连额头也皱出几道横纹,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蝉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如何能讨论到这种事情上!我们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李幼蝉像是伸手触了刺猬一般,疼得跳脚,一拳锤到颜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这个冤家!到了这份上你还与我说这等话。等我嫁了别人,看你悔成什么样!”

颜青竹见她又是一拳过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

李幼蝉娇嗔一般,数个粉拳又是袭来。颜青竹双手在前面胡乱挥动抵挡,又不住仓惶向后退去,直退得离屋墙还有数寸,李幼蝉方才收了手,在一旁伤心啜泣。

颜青竹缓缓喘着气,忙又解释道:“幼蝉姑娘,我绝不是与你置气。可是有什么事,叫你误会了?”

李幼蝉追打颜青竹时动作太大,小灯笼被晃得熄灭了,她一生气,索性把灯笼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误会?误会什么?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认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颜青竹叹了口气,眼神里甚是无辜,甚是迷惑,这让李幼蝉见了越发难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镇上卖六十文一把的花伞,在村里也至少要卖四十文的,却白白送了我。这不是待我不同吗?”李幼蝉虽是问话,其实语气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颜青竹一怔,想起事情发生的原委,实话道:“那把伞……那把伞是晚上赶工做的,屋里暗,我把伞面贴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见。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来看上了那把伞,说是花色画得朦胧,合你心意……其实那是因为贴反了。我想着这种残品收你钱不合适,才说的你若喜欢,拿走便是。并……并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蝉想不到他这么说,让她有些下不来台,瞪大了眼睛气道:“那人家后来又去你那里选伞,见你做了十多把伞,伞面上都画的竹子图案,每把伞的竹子上还画一只蝉的。这不就是青竹与幼蝉的意思吗?你……你别又不承认了!”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若冲她发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当下只能苦笑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个图案叫做‘瑞竹蝉鸣’,竹子寓意节节高升,蝉鸣便可寓金榜题名,想升官发财的人,或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最喜欢这种图案。我画这个图案,是迎合当下风气,这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吗?”

李幼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身子轻颤起来,眼神呆呆的,过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颜青竹看过来,语声也再无刚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飘出几个句子来,“那上个月人家让你做把伞送到我家来,要红的伞面,上面画两只相思鸟,又要紫竹做伞柄,刻镂空的鸳鸯戏水图,还要红漆木作伞顶,包个绣了‘喜’字的红纱。人家听镇上的姐姐说,大富人家收彩礼,都有这种贵重的伞呢。这种伞又贵又耗功夫,你若对人家没意思,干嘛要答应下呢,难道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吗?还跟我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人家以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伞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里知道?原来让我做好伞送上门竟是提亲的意思。当时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伞,我做了给你,少收些钱也无妨,可你要求的这把伞,工序太过繁复,雕花绣字还要另请师傅。到时候若收你便宜,那对自己而言近乎亏本,若是收得赚了,又怕一个村里不好相处,这才推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实是推脱的意思,没想到竟被误会至此。”

颜青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欲说得太过直白,以免伤了她面子,只道:“幼蝉姑娘,我这人木鱼脑袋,当时确实不懂什么意思。叫你误会,实在有愧。”

阿媛赶忙摆手,她哪里能再麻烦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颜青竹已出了篱笆,往后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阿媛家对她道:“你没睡好,快回家多睡会儿。你一个女孩子,别老往后山跑。以后要采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顺路的事儿,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话说完,颜青竹已经走远了,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说她这位邻居,对人实在够仗义,但不知怎地,阿媛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从容地接受他无私的帮助,心里总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吴有德这一去估计又是两三天不着家,现下天还微暗,她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补会儿觉,起来做事更有力气。

于是回屋,仍是将门窗都锁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里知道吴有德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备。

这一觉起来,却是天色大亮。

阿媛没想到自己竟睡得这么晚,一年里也没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这才看到她家篱笆下放着几捆绿油油的叶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齐齐码好的艾草嫩芽,麦浆草,茼蒿菜,旁边还有一捆竹笋。

阿媛抬头看了看几丈外的颜青竹家,院子里,颜青竹正坐在一只高足凳子上,手上握着特制的双柄弯刀,正给一节竹筒刨着竹青。

颜青竹抬头擦了擦汗,阿媛觉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来,赶忙拾起几捆东西,往厨房里去了。

阿媛一个人也不好做饭,便拿糙米搅了粥,又将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凉菜吃。

自阿媛的母亲柳巧娘去世后,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已无积蓄。阿媛为了与宋明礼将来的生活,也过得甚为节俭,饮食上图饱而已,穿着也不再讲究。如此一年下来,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却是黄瘦了许多。十八岁的年纪竟将早年的衣衫都撑不起来,在枕水镇时,常被人当做刚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来正是寒食节当日。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村里人皆在自家田里忙活,体力消耗大,顿顿吃冷食是顶不住的。因而寒食节这日,村里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顿吃上些撒子青团,已算是为过节应景。

倒是镇上的人颇为讲究,连酒楼里这日也只卖些酒酿,酪浆做饮,热汤是没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类头日做好放凉的糕点,配菜倒是颇为丰富,荤素皆有。荤菜冷食并不可口,但善于经营的酒楼总会将那些冷的炸鸡、糯米肠、卤肉等做得异常美味,到了寒食节这天便能卖个好价钱。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馋起来。不过她不能总去想那些花钱的事儿,她现在只愿多想赚钱的事儿。她得赶快做好一些糕点,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着手于那些能赚回银钱的糕点。

她绞好麦浆草的汁儿,用青绿的汁儿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剂子。细柔的手指往每个剂子上轻轻按出一个凹陷,将拇指大小的红豆馅填入其中,再将口子封好,搓圆平放,整理出一个绿莹莹的圆团——这便是青团。

青团是江南糕点中极富时令性的一员,常在清明前后食用,其做法流传甚广,无论村中镇上,染青团的材料并非只有麦浆草,有的人家会用艾草,有的人家会用其他绿色蔬菜。

而阿媛尝试过多次,觉得麦浆草搭配红豆馅的味道最是清甜爽口,软糯不腻。她对比过镇上售卖的青团,相信自己做的毫不逊色。

其中的红豆馅是阿媛按柳巧娘留下的秘方制作的,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除了节日里用来包青团,平日里做其他糕点也常用到。不少人便是冲着那独有的细腻口感才指定了让阿媛直接送货上门的。

艾饺亦是如法炮制,只不过艾草带有苦涩的味道,绞汁前要先用加碱的沸水焯过。绞好艾草的汁儿需得混入一半粳米粉一半糯米粉,这是阿媛尝试多次后选用的最佳比例。然后也是捏成小剂子,擀成扁圆厚实的皮儿,包入糖芝麻馅儿,最后收口,捏出漂亮的饺子形状。

趁着青团、艾饺上笼蒸制的时候,阿媛又将茼蒿切好焯水,去除苦味,与糯米粉粳米粉一起加水调成糊状。锅中添油,阿媛拾起木勺将糊糊倒入锅中,摊出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圆形。鲜绿的颜色煞是可爱,如同池中漂浮的一圈圈芙蕖新叶。

笼屉上逐渐扑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食物的清新甜香弥漫着整个厨房。

蒿饼两面都烙出金黄之色时,笼屉中的食物已然足够火候。趁着揭盖晾凉之际,蒿饼也利落出锅。

阿媛伸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忙碌而孤寂的倩影穿梭在厨房各处,厨房虽简陋,却因普通的人间烟火焕发生机。如果有人见到她此刻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定觉得能吃到那些糕点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青团、艾饺凉了之后,刷上熟芝麻油便成事,绿油油的,甚是鲜美。

那边的金黄带绿蒿饼也跟着晾好。

等阿媛将做好的几十个团子都装进大篮子里放好,已是午后。

阿媛做这一切已甚是熟练,但今日起晚了,她并没有做太多的糕点。枕水镇的客船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再摆渡,阿媛担心卖得太晚就回不来了。在镇上住宿的话,很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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