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若是她再把糕点卖起来,多少也是能帮助石寡妇些的。别人如此费心劳力地待她,她可不能把别人家吃穷了。
既然决定和石寡妇作伴,兼之还要报答她收留自己的恩情,那么她便暂把这里当家,好好地打理起来吧。
还有,若以后终要去寻亲,花销到底是大的,她虽有十六贯储资,却也不能坐吃山空。
吃完一顿饭的功夫,阿媛突然觉得心中又有了些目标与寄托,心下又道,自己早该这么打算了,前几日倒过得混沌了些。
阿媛心情好了几个度,正如外间的天气,阴郁了数日,终于拨云见晴。
收拾好厨房,阿媛跟石寡妇打了个招呼,说是想去家里把做糕点的家什搬过来,顺便去叫颜青竹下午来吃饭。
石寡妇见她想起要做糕,必是心里想开了些,哪有不同意的。再说她家厨房宽大,不怕容不下那些家什。
阿媛辞了石寡妇出门,石寡妇家住在村子中段偏后的位置,走到村口需得一刻钟时间。
阿媛走了一声阵,远远的就看见颜青竹家烟囱里在冒烟,很大的烟。她知道这不是颜青竹在做饭,而是在烤伞。
据阿媛所知,烤伞是制伞过程中靠后的步骤,看来颜青竹又有一批伞接近完工了。
小时候,山上的冬天特别冷时,阿媛就爱往颜青竹家跑,颜青竹家那个砖块砌起来大烤炉,上面的开口盖着比门板还宽大的木板子,下面的炉膛里架着柴火不停地烧,要烧一天一夜那么久,待在他家实在是暖和得不行。
不过,转而想想,夏天也这么一直烧着,添柴火的人可真是遭罪。
阿媛走到自家篱笆外面了。给吴有德办完丧事的那天,她就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连门窗都未锁,留下满地血污就搬到了石寡妇家,还是颜青竹送她过去的,阿媛便把自家钥匙交了一把给颜青竹,希望他帮忙看个门。
如今几日过去了,她家门窗都锁得好好的,院子也是被打扫过的样子,依颜青竹的性子,肯定内外都帮她收拾停当了。可想起那日的可怕情景,阿媛就站在自家院子外不敢进去。
就在她踟蹰之际,背后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阿媛——”
“青竹哥。”阿媛回头看见突然出现并笑着望向她的颜青竹,低头小声腼腆地回道。颜青竹手中提着斧头,站在院中的木桩前,正打算劈柴的样子。他额头上满是汗水,面色亦是微红,显然是刚从烤伞的房里出来。
阿媛缓步朝他家走了过去,“青竹哥,石婶子让你下午过去吃饭呢。”
颜青竹伸手擦了擦汗,有些为难道:“我这边正烘着伞呢,可能到晚间才能熄火。你替我跟石婶子说一声,谢谢她的好意了。”
阿媛早料到了他去不了,点头答应下来。又见他还瞧着自己,心中不自觉羞涩,怯声道:“我回家拿些家什,青竹哥你忙着吧。”这几日阿媛常能在石寡妇家看到颜青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颜青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他的眼里像是漾着一汪泉水,现在却像是烧着一团星火。
他一看过来,她就觉得脸上发烫。到底真是他的眼神变了?还是纯粹自己的感受变了?
颜青竹未察觉她的异样,“阿媛,你可是要搬蒸笼、和面盆那些?等我忙完了,明日给你搬过去。”
阿媛一时有些窘迫,好像她想做什么,心里需要什么,这个人都知道似的。
“不用了,我自己搬得过去。”阿媛客气道。
“你急着用?那我明早上就给你搬过去。”
阿媛看颜青竹一脸诚恳的样子,好像拒绝他就是扼杀一个好人似的。
“那……多谢青竹哥了。”阿媛低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往回走的路上,阿媛不停琢磨着,她现在对着颜青竹究竟是怎么了?
他帮助自己避免了噩运,又帮助自己找到新的住处,三天两头来给石寡妇挑水送菜,其实为的还是替自己偿还人情。
以前需要逃避他,现在却是不必了。如今她对他充满感激,却又不光是感激。
他那日思维缜密,镇定勇敢的样子还时常徘徊在她脑海中。原来她从前也不那么了解他的,只当他脾气好,手艺好,话不多,和许许多多细心的匠人一个性子,并不特别。
青竹,青竹,原来真正的他,和他的名字一样。竹子空心却生节,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并不是能一眼看透的。
他越发神秘,她越发好奇。
最初那朦朦胧胧的情丝被趋利避害的她狠心剪断,如今却像是打了个结又联系起来,再也舍不得轻易解开了。
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是小时候的玩伴,又是十多年的邻里,就在几日前,她还曾在内心刻意淡化他待她的好。没想到,这情感却在数日之间突然升华改变,她早把心绪扯成一团乱麻。
她压下这感受,提醒自己暂时不要想这些,毕竟还要为吴有德守孝。
她对那真相越心虚,越是要在众人面前做出十足孝女的样子。在这期间,倒不好时常与颜青竹这等男子太过亲密。
心下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若是过了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好仍旧不减半分,那自己便再也不管娘从前的教诲,势必要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伞匠。
走了些许路,远远的便看见一所被一人高围墙笼住四围,只露出烟囱的房子,烟囱里已开始冒烟。南安村的普通民居大都是篱笆围住院子,眼望的这家却不是哪家富户,就是石寡妇家,她竟然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了。
“阿媛,回来啦?可跟青竹说过了?”石寡妇听到阿媛回来的声音,走到厨房的窗口张望。
阿媛答了话,又将颜青竹要烤伞的事儿说了。
“哟,这可不巧。我这老母鸡都炖上了!”
阿媛跨进厨房,随着石寡妇的话往灶台上看去,炉上一口大大的黑砂锅,锅盖的气孔里腾腾的冒着热气,屋里虽有烧柴的余烟却依旧掩不住浓郁的香气。
“婶子,你杀鸡了?”阿媛有些惊讶,这可是一天一个蛋的鸡,石寡妇也太舍得了吧。这哪里是家常便饭,对乡下人来说是要过年过节才舍得杀鸡的。随后,阿媛便注意到灶台下的略带腥臭的鸡毛,和白瓷碗里的尚未凝固的鲜鸡血,知道自己问得多余了。
“可不是杀了么,还指望着青竹过来吃饭。”石寡妇简直失望得有些沮丧了,嘴里不住地叹气,看着阿媛正无措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倒是也无妨,等做好了饭,咱们拿篓子装了给他送过去。”
阿媛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了。既然石寡妇已经张罗了这么一顿大的,没理由给浪费了。若是等到明日再请颜青竹,食材又比不上今日新鲜了。
当下阿媛便应了声好,又从外间拿了扫帚和撮箕,将那些鸡毛打扫了。
晚饭时分,鸡肉已经炖得软烂,石寡妇还让阿媛洗了些山蘑菇加进去,整个汤味更是浓郁鲜香得不得了。
鸡肠、鸡血和着些黄花做了杂碎汤,撒上葱花,红红绿绿的煞是诱人。
鸡肾、鸡心、鸡肝则用鲜菜杆子和发好的梅干菜炒了,因着加了黄酒,没有半点腥味,只瞧着鲜嫩可口,令人不断吞津。
“好久没这么做菜了,也不知怎么样了。”石寡妇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阿媛嘴边。
阿媛尝了尝,赶忙点头诚心道:“好吃得紧!”
阿媛与石寡妇平日都吃得简单,大部分菜就是放点盐罢了,她实是想不到石寡妇还有这等手艺,比起她娘只怕也不差分毫。
石寡妇自己也尝了尝,满意地点了下头。
石寡妇从灶台边摸出几个洁净的小陶罐,将每样菜都分出一些放入其中,盖好盖子。炉膛里的火还没灭尽,灶上还带着温度,几个陶罐煨在边上,保着温度。
待两人吃过,石寡妇又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竹篓子,用帕子擦了灰尘,将几个陶罐放了进去。
“这篓子啊,还是你大叔在的时候用过。那时他在田间干活,我做了饭便用篓子给他提过去,两个人在田里一起吃。有时候吃着吃着,就有蚂蚱跳到碗里来了。”石寡妇呵呵笑着,将篓子递给阿媛,“现在就把这篓子交到你手里了,快给青竹送饭去吧!”
阿媛看着石寡妇的笑,总觉得她好像话里有话,脸上便腾起一片桃花色。
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的石寡妇语重心长地道:“青竹做活儿不容易,阿媛你多帮帮他。我这家里没什么事儿忙的,你不用挂记。要是晚了,你就别回来了。”
阿媛心想,她就过去送个饭,怎么就会晚到回不来了?自己又不会做伞,如何帮得了他?石寡妇要撮合她与颜青竹,她早就察觉到,可这次倒真是太明显了些。
想着石寡妇似比她还着急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又更觉石寡妇可亲。阿媛嘴上随口应下,只当是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随后跨出门去,将门掩了,提步往村口而行。
柳巧娘当初将阿媛送到梅吟诗社,除了想让阿媛得到一些诗书熏染,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避开颜青竹。不到十岁的孩子对男女之情还懵懂无知,但过得几年也就到了开蒙的豆蔻年华,若青梅竹马的两人真的生出什么情丝,柳巧娘只怕后悔不及。
这些事情颜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会当着阿媛的面儿说这个。
阿媛这几日也想过,如果当初阿娘没有刻意分开他们,是不是他们早好到一处,谁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这样,许多事情都与现在不同了。不过现在,历经变故,识得真心,也未尝不好。
两人又沉默得一阵,这次是颜青竹先开了口。
“阿媛,你住石婶子家还习惯吧?我自作主张跟村长说了,让你去住石婶子家,都没问过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炉挪了挪,离颜青竹近了些。
“这件事我还没谢你呢,你反倒说这个。石婶子以前虽没怎么接触过,如今住下来却知道她是个热心纯善的人,对我好得很呢。我想继续做糕点卖,一来是报答她,帮她补贴些家用,二来——”阿媛顿了顿,没有看颜青竹的眼睛,小声却坚定地把话接下去,“二来,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儿做。”她微微笑了笑,终于又抬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打算,就先从会做的事情开始做吧。”
其实她心中想的是,二来……以后和你过日子的话自己也要出份力气,不能让你一个人累着来养我。自己寻亲恐怕要花许多钱,也不能全叫你来担负。
可这种话如何说的出口。
颜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炉膛,让火烧得又旺了些,他坐起来笑道:“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随便做做就好,别像以前那么累着自己。”
阿媛应下,又问:“青竹哥,你和石婶子以前就熟识的?”如果不是熟识的,又怎么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婶子家?
颜青竹轻嗯了一声,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识,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她是个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处很自在,她织布的手艺也是跟柳婶子学的,我想你住过去的话,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听他说算不上多熟悉,却又好像对石寡妇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颜青竹见她盯着自己,还等着听后续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实……我娘走的那会儿,石婶子也刚好新寡。后来,我爹和石婶子走得近了。大抵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同病相怜吧。但那年头,他们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婶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后,她还来操心过我的婚事,怕将来没人替我张罗。”
阿媛瞪大了眼,实想不到上一辈人之间竟有这样的往事。
但她能够想象,两个人至今没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见当年互通情愫的过程是相当隐秘艰难的。
前朝末年,烽火连天,战事不绝,许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终埋骨他乡。大华朝初立之时,许多地方已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为增长帝国人口量,提高生产力,朝廷推行了多项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项,便是暂停了前朝时对节妇的表彰,反而鼓励适龄寡妇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这项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后。然而像南安村这种小乡村,经年累月被各种宗法族规限制,又没有受到战事波及,对于朝廷这种新政策,人们视而不见。寡妇不守节,对这种偏远乡村的人来说,仍旧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猪笼,但非议与责难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晓得这些事,乃是因为柳巧娘当初也是带着她这个女儿嫁给吴有德的。当时不乏流言蜚语,若非她母亲善于经营与周边人的关系,又是个贤惠的妇人,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艰辛的。
只是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却又有了改变。大抵是因为枕水镇逐渐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水乡集镇,八方往来,民风开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响。
寡妇再嫁,已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人虽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励再嫁,到底反对和鄙视的声音是少得多了。
可叹,石寡妇与颜本益是没有赶上好时候。
阿媛得知这事,心下甚是惋惜。
颜青竹却接着道:“也怪我爹没胆识,否则我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石婶子也不会一个人没有照应。他自己更不会郁郁寡欢,闷头喝酒,引发风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弯弯,语气里却不乏唏嘘之意。
阿媛以为他生出了伤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宽慰道:“当时的情况便是那样,也怨不得颜大叔。今后我们……你可以多照应下石婶子。”再说你也会有妻子孩子的,将来并不会孤寂。心下这句,却未说出。
“自然是要照应的。”颜青竹叹了口气,“但一些遗憾终不能弥补。我爹这辈子自己没过安生,也连累了石婶子。他这辈子守着许多规矩,就像带着枷锁一般,有时候,我都替他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