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血珠沁出, 电刀的滋滋声, 烤肉味。
“程序我都已经……”
“钩。”
一双手接过手术拉钩, 把皮肤分离。
“您只要签个字就……”
短暂的沉默, 一段软骨被切下。
“缝合。”
快速熟练的逐层缝合,手部动作就像是穿花蝴蝶, 并非炫技, 只是外科医生多年修炼出的基本功。评判医生出色不出色的标准, 最终其实还是要落到手术怎么做。
“手术本身的话, 花不了多少时间, 会诊的日程我可以帮您排……”
“刀。”
血珠……
“师老师,做人要言而有信啊……”
“钩。”
手术视野……
“你答应过我的……”
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双灵巧的手把软骨放到鼻尖比量了一下,快速地做着最后的修饰工作, 随后开始缝合,这是一份需要全心全意对待的细活儿。
手术结束,逐层缝合,稍事休息,下一台还在等。不是隆鼻, 而是颧骨内推。
“刀。”
“文书工作我已经完全做好了……”
“你够了吧?”
“您没答应我怎么能够呢?”
“……拉钩!”
一上午两台手术, 结束后师霁几乎是落荒而逃,胡悦并不放过他, 跟在身后, “师老师, 您去哪,我中午请您吃饭啊,师老师。”
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鸿门宴,“别别别,我中午一个人吃。”
“那正好,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请您啊。”
“我——有约会!”
“可您刚才还说您一个人吃。”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您是不是想食言了?”
一个人如果讲道理,那就很好打败,尤其是胡悦现在还占着理了,但她也不敢把师霁惹太过分——在心中,她是隐隐期待师霁变脸呵斥她的,最好是强词夺理,骂得狗血淋头的那种 ,倒不是她有受虐狂,而是这样可以再一次认识到师霁的本性,有助于澄清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想是这样想,但师霁没发作她也不能得寸进尺,怼了一句就急急解释,“这个真的我已经把文书工作都做好了,什么申请书都写了,渠道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您只要签个字就行了,不费什么事的。”
“不费什么事?”
“您顾虑的无非就是手术费无法解决,但我都打听好了,他们家自己出四十万,院内的慈善通道可以免掉20万,还有和我们医院合作的慈善基金会愿意解决50万,手术费是够的,实在不行还能众筹。”胡悦说到这里,把师霁拉进他的小办公室,“还有日程无法协调,那是以前,会诊是不好安排,但现在您的行程都是我在做,只要事先和Tina打好招呼,不可能安排不了一场会诊的——如果连会诊都安排不了的话,手术没法做了。”
“您看,申请表、陈情书,还有病例报告什么的,都做好了。”
怕师霁不信,她打开云文档给他看,“全部都是按格式做的,您签个字就可以走流程了,除了做手术以外真的不用操一点心——按她那个情况,治疗得持续个一年多至少,等您做手术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几个月做一次手术,也不能说是很负担啊。别的术前术后的工作,哪个不是小医生去跑腿?”
小医生当然指的是胡悦自己,她是处处把路都铺平了,不敢给师霁留下一丝破绽。师霁接过手机,翻翻文档,都气笑了,“你这周维护过客户吗?就光顾着做这个了吧?”
“我要是打电话了才得罪人吧,科里从来不维护客户的,是您自己忘了……”
还顶嘴!
外人来看,胡悦完全是受气怂包的样子,白白嫩嫩的很天真,被说了几句就流眼泪,只有被她死磕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恐怖,师霁几乎被气笑了,他甚至有点不解,“你这是有什么毛病?你认识他们吗?”
自然是不认识,“你知道我说的是认真的?今年评不上住院总,我不可能认你这个助理。你的论文呢?”
“住院总还有半年呢。”这似乎是击中了她的软肋,胡悦抿了一下唇,但没扯开话题,“这个是我的奖励,我可以选择怎么用吧?师老师?”
这分明是你他.妈套路出来的陷阱!
这到底是被套路后的不爽,还是她不在乎住院总的不爽,师霁已经分不清了——这世上,太多人他是一眼看清,可胡悦真的总让他惊奇——负面意义的惊奇。“你这是真把自己当圣母了?你知不知道过度舍己为人也是一种病?”
这确实是一种疾病,师霁现在认真怀疑胡悦就是患者,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说几句话,央求一下老师,这可以理解,刚出社会,小女孩心还软,也是基本人性。——但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做到这一步,这是什么?这已经不是不敢苟同,而是不能理解了。
“你这么想帮她们,为什么不让你硕导给她做手术?不就是半年吗,她可以等得起。”他先问,但问出口一见到胡悦的话就明白了:不是一个医院系统,她没法帮着申请院内慈善通道,还有慈善基金会,对应到每个科室可能都有限额,这手术必须由他来做才能解决费用问题。她还真得和他死磕到底了。“你疯了吧?”
这已经真是困惑了,“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你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呢,胡悦,你真以为我说的开除是假的啊?”
胡悦没答话,而是笑了一下,看着像是有点什么隐秘的把握,看穿了他心底潜意识的什么想法——发不出论文就开除,这是真的吗?她会不会以为他会把自己的论文赏她一个一作,她凭什么这么以为?
他忽然更为恼怒,但却又不知从何发作,因为胡悦下一句就说,“我没有,师老师,这么说吧,评不评得上,我不敢打包票,要是我没能满足申请表的条件,那就算我的,好吧?”
她的笑容并不坚决,而是有些狡狯,一看就知道酝酿着之后蒙混过关的计划,师霁看穿了她的套路就更恼怒,越恼怒就越不理解——她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帮助素昧平生的病人,这样套路他,真就只为了那对母女?
但,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除非公然食言,否则他除了答应也没第二条路,师霁甚至在认真地考虑食言这个选择,没别的,就只是让胡悦知道她的小聪明不可能永远奏效,“你真的是欠了她们一条命吧。”
“没有,我们就见过一次。”
“那这是为什么?”
这疑问,还是冲口被问了出来,师霁出口就后悔了——给了她说教的机会,什么医者父母心、医德、同理心……她自然是早准备好了一番这样的话来教化他的。爱给人灌鸡汤,这就是圣母最讨人厌的地方,她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自然就更有道德优越感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
他愣了一下,本能几乎想问,什么?
阳光洒进小办公室,他的办公桌采光自然是好的,胡悦的脸就正在阳光里,所有的瑕疵都因此更加纤毫毕现,落在专业的眼光里,处处都是不完美的痕迹,但她的微笑是自然的。
胡悦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笑着说,“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分开了,家里的经济一直很困难,考大学的时候还转了专业,包括考研、求职……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学费拖了整整一年,还以为我要退学了,最后是辅导员给我申请的减免。”
“到最后能站在这里拿这样的工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但也有很多时候,只有努力也并不足够的。”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在每个我已经尽了权力,却依然快撑不下去、走不过去的关口,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对我伸出的手啊。”
她说,所有的风霜雪雨都藏在她的笑里,笑中又透出了苦难沉淀后的纯净,“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她的笑——一点也不漂亮,但却是能打动人心的那种。胡悦边笑边说,“我知道啊,我救不了所有人,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我哪救得过来呢。”
“但是,所有帮助我的人里……如果有一个人是这样想的话,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啊。”
所以,我也会帮助每一个能帮助的人,所以我也要和帮助过我的人一样。
这难道不是最朴素的逻辑吗,师老师?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写在了她的笑里,她就站在那里,那样的笑着,好像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利,允许她能露出这种笑容,如此心安理得,就仿佛是她自己挣到了这样的权力——
但她确实是挣到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底气。
师霁说不出话,喉头像是塞了一团什么,有点儿梗塞,他又有点不舒服了,不适感比之前更强烈,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防御性地抿起唇,以此作为最后的消极抵抗。
“就像是师主任你也一样,”她自然是要进一步巩固优势的,胡悦说,“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这么多年,但,就像是没放弃张家三凤的案子一样,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啊。我们都要依靠别人的善意生活下去——即使是你,也不会例外的,是不是,师老师?”
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
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耳内鼻中的棉花,像是忽然间全被刺破了,缩成了心底的一摊血,师霁就像是被泡到冰水里,一下全清醒过来,皮肤甚至有点过度刺激的麻痛。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他笑了,刚才有多动摇,这会儿——就——
就像是滔天的黑浪把他吞了,就也想把黑水泼上这张纯净的脸,他笑了,“所以,你知道解同和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啊?不是因为——”她有点儿吃惊了,不那么肯定了,没那么阳光了。
“不是因为他和我因为师雩的事情相识,维持了那么一份香火情?他对我说警察从来不会放弃,是在安慰我师雩虽然死了,但总有一天能找到凶手?”
师霁打从心底笑出声,这件事除了他和解同和,以及少数几个人知情以外,他已经很多年没告诉过别人了,胡悦应该感到骄傲,她还是第一个。
“不,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他说,看着胡悦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欣赏琉璃梦的破碎,“他们始终怀疑我参与协助师雩逃跑——怀疑我藏匿了师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