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交的材料不符合规定的话, 首先在行政办公室的资料核查上就会被打回来吧?”
就像是每一个被问懵了的小朋友一样, 胡悦张着嘴出了一回神, 才猛地开始愤怒地回击,“我真的不明白啊, 老师们, 我们参评住院总的硬性条件就几个, 我院正式员工,有执业医师证——然后就是在院内工作满半年,工时满1200小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满足不了呢?如果满足条件的话,我为什么不能被评上住院总啊?”
这话不假,硬性条件之所以设置得这么简单,其实就是给软性条件上下其手准备的空间, 调查委员会的几个人估计是问多了这种问题, 不慌不忙。“确实, 行政办公室会审查你们的硬性条件,但软性条件呢?你们科室内部也是有这样规定的, 想要参选, 必须有一到两篇影响因子3以上的专业论文——”
“我的论文影响因子14, 我是一作呀。”胡悦诧异地张开嘴,她好像更生气了,“我能评上住院总, 不就是靠这篇论文吗?要不然凭什么啊?凭我拿过的院先进, 还是患者送来的锦旗, 还是上了院年度宣传重点的面部重建重点案例啊?”
才来一年, 至少就闹腾出两个大动静,胡悦是用讽刺的语气说的,这样就显得内容更真实,几个调查员明显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西装秃头男附耳和其余几个交代了一下——他们又翻了翻材料,估计是确认了胡悦提到的事件真假,叉手指男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了很多。
“你不要抱着对抗心态,我们也不是针对你,有人举报,院里肯定是要有个调查的态度在。如果你是清白的,这不也是很好的澄清途径吗?”他说,“胡医生,你的业务能力是很好,在各科室都得到一致好评,但是这不能掩盖一个问题——你的这篇论文并不是美容外科方向的,讲的是面部重建方向的技术性突破,很难认定为本专业相关内容,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填写进资料里?”
胡悦笑了。
“老师,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太有意思了——你为什么问我要把它填进资料里,而不是问为什么科室领导认为我这篇论文与我们专业相关呢?我写上了,如果科室领导认定我的论文不合格,那我自然就会被刷下来啊?”
到底是以前读法医的,侦破学也选过,这逻辑完全把叉手指男绕进去了,胡悦把他手里的资料拿过来,“再说,这篇论文发表在《临床研究杂志》上,分类就是在整容外科与面部重建栏目下,人家根本就不分这两个细枝的,你怎么能说我这篇论文就和本专业无关呢?”
这有点胡搅蛮缠了,叉手指男没有说话,另一个西装秃头男微怒道,“胡悦,看过你论文的都知道这和整容外科无关的好吧,你这篇写的是皮瓣再植的细节,整容外科有什么和皮瓣再植相关的手术?”
这就外行了,胡悦脸上浮现微笑,她刚要说话,中年白大褂女咳嗽了一下,“不要跑题啊,胡医生,你的意思是,你确定你的论文和本专业相关,所以才填入你的申请表格里,是吗?”
她深深凝视胡悦,似在营造一种有备而来的气氛,若她答了是,就有后手等着,胡悦凝视她一会,她看懂了这意图却还装着看不懂。
“是呀。”她说,“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错了,那我就评不上住院总了呗,那就下次发了别的论文再评嘛,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们特意来调查呀。”
这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调查组面前都敢嘴硬,几个调查员都气乐了,“那入院考试你是怎么解释的?我们十六院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过硕士毕业生了——”
“那这个就更好笑了,据我所知,你们每年的招聘要求都是官网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不符合要求都不能在线报名。”胡悦打开手机,“去年、今年、前年,招聘要求都摆在这里啊——别说硕士了,本科五年制都能参加考试,我们市卫生局的规定,招聘考试不得存在学历歧视,十六院难道不是公立三甲了?我专业考试排名第三,面试排名第二,为什么不能被录用啊?如果你们觉得录用我存在不公平现象,那应该去问当时的主考官啊。”
卫生局的这个规定,其实根本不代表本科生也能走进十六院——这种规定其实很明显就是为关系户准备的,五年制本科都能被办进来,其中肯定存在了很硬的关系,一般来说,调查组也是心领神会,不会去碰触这种线——除非很明显,就是要以她为突破口,把这条线末端的人连根拔起。但胡悦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说辞,也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阻碍。你觉得有问题应该去找审批的人,找投考的人确实也牵强了,胡悦又不负责审核资料,她怎么知道别人为什么决定让她通过。
“我和周院长从来没有直接联系过,我只听说过他是我们医院的院长,在年终大会上看到过他一次。”
“我和师医生之间不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像是我也没有无故缺勤、在外兼职和私下非法行医一样。我觉得你们这些问题非常好笑,我们虽然在医院工作,但也不能存在举证责任倒置吧,谁主张谁举证,你主张我有这些问题不应该拿出证据吗?说我非法行医,好啊,证据拿来啊,拍到我在非法场所给病人打针了吗?还是我给病人做手术了?哦,那这个的确有一次——”
胡悦抬高语调,看到几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她忍不住真诚地笑了,“就是我和师医生都被楚江绑架,上过新闻的那次,那次的确是在不可抗力下非法做了手术,你们是打算追究那一次手术的责任吗?”
这完全是被耍了,几个调查员这会是真的生气了,叉手指男指着她问,“胡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和组织作对?”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只能代表调查委员会,不能代表组织?”胡悦反问,“有权利代表医院组织和员工谈话的只有党政机关领导和人事部门负责人,请问你是哪一个?”
伶牙俐齿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歹毒了,叉手指男被问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胡悦自言自语,“哦,你问的周院长倒是真的能代表组织……”
她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反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几个人都被她问得有点不自然起来,白大褂女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提振一下气氛,“胡悦,你现在是要顽抗到底了是吧?那行,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们会找别的医生谈话的,你的这个态度也会如实记录在案,我要提醒你,如果证据确实,不排除报警处理。希望你明白我们是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好的,你们可以随便调查。”胡悦满不在乎地站起来,“我也要提醒你们,如果证据确实,你们是有向警方报案的义务的,希望你们明白,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构成刑事犯罪,判断是否严重的主体是司法机关,不是医院。不要又搞错主体,擅自扩大自己的权力了。”
虽然未必都能听得懂,但明晃晃的讽刺谁都听得出来,几个老前辈对她怒目而视,胡悦回以天真纯洁的微笑,转身大摇大摆走出办公室,还很有礼貌地轻轻合上了门。
“悦悦……”
谢芝芝等有空闲的同侪,自然上前略带忧虑地轻声呼唤,胡悦笑着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到办公室继续坐到电脑前开始做病历,做好了两个病历,估量着师霁门诊差不多也该看完一个了,这才拿起手机看一下他的回复——既然风纪委的人都来了,电脑微信保险起见,还是别登比较好。
【你是怎么回答的?】对方的问题她自然是已经交代过了。
【当然是全部顶回去了,现在再客气有什么用吗?】胡悦送个白眼emoji给他,表示这问题问得很愚蠢——都被选为突破口了,再配合也逃不过一个杀鸡儆猴的结局,现在不嚣张什么时候嚣张。
师霁回了一长串省略号,还有一个同样的白眼emoji回应,胡悦没理他,径自交代,【一共有四个人,一个西装秃头男,感觉是找来的专业顾问,关系好像不是很大,一个脸上有媒婆痣的中年男人,没事喜欢叉手指,他是打手,负责恫吓。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长相和蔼,她是拿主意的,但我觉得她的讯问态度不是很积极,可能也是被挑出来枪吧,如果周院倒台的话,她背后的那根线能拿到的好处不是太多。唯独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一直在观察我,我觉得他最认真,你们可以打听一下他是谁。】
【这是你在对话中收集到的信息?】
【对啊,你忘了,我本科拿的是双学位。】这就是在审讯中要采取对抗态度的原因,【把他们激怒的话,能获得的信息会更多一点。我感觉,他们对我很轻视,觉得可以轻易把我拿下——要么这是一群傻子,要么就是他们同时可能还准备了许多针对周院的后招,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开□□发出来,我不过是个借口,反正到最后我和你都是要被扫地出门的,也就无所谓太严谨的证据了,能制造出一个借口就行】
也所以,她的应对必须强势,一旦回应了质疑,等待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盘问和追究,想要自证清白,这过程必定漫长又痛苦,在科室中也会弥漫起阴郁的氛围,那时候嗅到气氛,出洞针对师霁的人可就不只是那个传说中的‘举报人’了,她的应对,是暂时堵死了委员会,让他们反过来至少要先找到证据。——之前所说的握有翔实证据,恐怕只是虚言恫吓,否则,刚才那个气氛,早就向她出示了。
【……】师霁也许是在忙,也许是被她的言论震惊到无言,沉默了一会才回了个省略号。胡悦精心挑选了个‘我胖虎就问谁还能和我做对’的暴漫表情过去,对着手机笑了一会儿,又发,【如果周院那边可能会问更多的话,你不如把我带过去,我一手资料,肯定说得更清楚点】
这个建议,她猜师霁肯定不会马上回复,胡悦当然也没想着立刻见效,发完了她就当没发过,哼着歌又开始做病历。
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人看她又是对着手机发笑,又是哼歌,完完全全有恃无恐的样子,终于有胆子上来八卦,“悦悦,他们都问了什么啊,是常医生相关吗……”
会这么问,就说明她在被询问期间,已经有流言传出,说这次委员会不仅仅调查常医生,也调查了她和师霁。胡悦在心底猜测了一下到底是谁在传播流言,提醒自己要记得问谢芝芝,脸上还是满不在乎,一股生愣劲儿,“还问了很多捕风捉影的问题啊,连是不是私下有打针都问了——这一问我就笑了,我求求他们去查好吧!”
她的声音很大,活脱脱刚才被问出真火,这会儿借着嚷嚷发泄情绪,办公室里,不少认真做事的住院医都竖起了耳朵,“查出来我有私下打针,他们不报警我报警好吧,不是说要吊销执照吗,来啊,怕谁呢?玩到底行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