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前,文远方和诸玉良踩着母亲楼香福的七十九岁生日去了一趟塘枫村。
老人已经完全卧床不起,平时咳的都是浓痰,痰中偶尔还有血丝,生活起居则完全靠长媳周嘉宏料理。当看到小儿子和“小囡”回去探望,她内心自然是无比欢喜和欣慰的。
她那一双活力所剩无几的眼珠被塌陷下来的皱皮紧紧地包围着,就像两口池塘快要被泥石流吞没一样;如豆油灯般的眼神中即使蕴藏着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也很难再表述出来。但她一直注视着小儿子、小媳妇,生怕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
老人家伸出那双皮包骨头、布满蚯蚓的双手,一手拉着小儿子,一手拉着小媳妇,吃力地说道:“姆妈是没用场了,但我现在还不能闭眼:一是你大哥还没回家,我要等他;二是你们一家三口还没团聚,婧囡还没从孝义庄回来;三是武威还没娶上媳妇……姆妈有太多的东西掼不掉呀!”老人家说着就淌下两行浑浊的热泪。
文远方、诸玉良听了母亲的这番话后,心口像是被一团乱麻塞住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和无奈。“姆妈勿要多想,您的寿数还长着呢!大哥明年应该回家了吧?嫂嫂对不对?明年我们一定把婧囡接回暨阳!至于武威,您更不用担心了,他一表人才又那么聪明能干,哪能娶不上媳妇呢?”文远方眼含热泪安慰着母亲。
诸玉良附和着丈夫的话也对婆母说道:“我们这次回家就是专门来给姆妈过八十大寿的;过了八十大寿,姆妈就会长命百岁了。”
诸玉良回忆起自己初来塘枫村时,曾暗暗发誓要帮丈夫提振文家;而现在,除了文远方的官位大了点外,文家似乎并没有兴旺发达的迹象,怎么反而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不可逆转的败相呢?这使诸玉良感到十二分的愧疚和担忧。
诸玉良见婆母精神尚可,就和周嘉宏一起给她修了指甲,洗了浴,梳了头,并换上了一件簇新的深蓝色斜襟春秋衫。老太太被媳妇们一打理后,果然精神抖擞了许多。
为婆母打理一新后,诸玉良就从提包里取出从城关带来的花生米、板栗和黄芽菜等,开始亲自掌勺为婆母做八十寿宴;文武威杀了一只公鸡,并将鸡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放在灶上;周嘉宏给小妯娌打起了下手并烧火;文远方则在客厅里陪母亲说话。
……
(二)
傍晚时分,具有四荤六素十道菜外加一个长寿面主食的寿宴筹备停当了。于是,文家早早地关上大门,楼香福老太太被安顿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座后,就接受儿子、媳妇和孙子的拜寿;拜完寿,寿宴开席。
周嘉宏一边耐心地伺候着婆母吃食,一边破天荒地夸赞道:“玉良果然厨艺非凡,姆妈很久都没吃过这么多东西了;你们看她今天精神、心情都特别好。”
诸玉良回礼道:“嫂嫂真是太不容易了!伺候人是最累的,我和远方偶尔回来一趟很难尽孝,全凭嫂嫂一个人在这里辛苦周全。嫂嫂一定得喝下我这杯敬酒!”说完,她站起来向周嘉宏敬酒。
周嘉宏见小妯娌向她敬酒,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神色忙站了起来。“嫂子!您别起来!我和玉良一起敬您,我也替大哥敬您一杯!”文远方见状也站起来向嫂子敬酒。
周嘉宏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仓促地放下酒杯,说了声:“太难为情了……”便捂面离席,向楼上跑去……
“让她去哭哭也好……平时她也没机会哭,哭给谁看呢?武威,你以后一定要孝敬你姆妈啊!她真的一天福都没享过哦!”楼香福擤了一把鼻涕,老生常谈地嘱咐着孙子。
“阿嬷,我晓得了。”文武威一边应着祖母,一边继续埋头喝酒。
文远方问侄子:“你阿爹明年应该回家了吧?到明年就二十四年了!”
文武威答道:“叔叔!其实,一年前阿爹就自由了;但政策规定:如果他继续呆在农场里的话,每月可以拿十五元生活费。所以,他说回来也是吃闲饭,而且还没收入,既然能自食其力,那就继续在农场里干一阵子吧。如果真的干不动了,他就回家来养老。唉——”他说完,又呷了一大口酒,仿佛要把自己二十四年生命中的所有苦涩都随酒一起呷进肚里。
“哦!那你的个人问题进展如何呢?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文远方觉得自己平时对侄子关心不够,现在也只能问问情况,表示一下口头关心而已。
楼香福叹了口气,替孙子答道:“你不要问武威了!他正烦得很呢。前一阵子谈了一个邻村的大姑娘,他们两人倒是很对意,但女方家里死活不同意,嫌我家成分不好呀!总之,对意武威的大姑娘木佬佬,到头来都是嫌我们家有历史问题。不晓得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太太的好心情如昙花一现,很快被一阵绝望的咳嗽咳得无影无踪了。
(三)
当诸兴华夫妇接到大女儿、大女婿的“复婚”消息后,两人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诸兴华夫妇认为,大儿子诸志礼已然成家,现在该轮到操心二女儿诸玉善的婚恋了。
诸兴华夫妇虽对柳植汛突然收养侄子之举颇感意外,但他们对此事的看法和诸玉良一致,也坚决支持二女儿和柳植汛谈下去。况且,柳明磊很像小时候的诸志慧,也是一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儿,只不过他并不怕生,任何时候都表现出落落大方、宠辱不惊的样子。
诸玉善有了家人的支持后,决定和“白马王子”继续相处下去。因此,两人的恋情经历了短暂的“冷冻”后,很快恢复了常温并持续升温、发酵。
许桂英丝毫不掩饰对柳植汛的喜爱,仿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句俗语是专为她发明的。因为柳植汛会卷起袖子帮未来的岳母打扫庭院,挑水劈柴,择菜烧火……当年,比柳植汛的职务还低一级的副连级军官文远方在诸家可没有这么好的表现哦。
所以,比起大才子文远方的清高和桀骜,柳植汛对诸家人的殷勤、热情和亲切似乎更讨诸兴华夫妇的欢心;同时,也许因为年龄接近的缘故,柳植汛与诸家兄弟姐妹们的相处也是水乳交融,致使诸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异姓诸家人。
每当文婧觉得和外婆相处的白天时光寂寞无趣时,她就盼望着“柳叔叔”和“磊哥哥”的出现。在幼小的心灵里,她对在自己生命电影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并没有高低贵贱长幼优劣之分,也不在乎这些人物出现的时间早晚,更不在乎这些人物是否与自己有血缘关系,谁能博得她的好感和欢心,谁就能成为她生命电影中的重要角色。现在,“柳叔叔”和“磊哥哥”显然已经成为她生命电影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了。
文婧现在有十几本小人书了,大多是柳明磊带给她的。她会反复地看一本小人书,越看越有兴味;然后等磊哥哥来时,她就和他探讨起小人书里的情节和人物,像两个小学者一样,共同语言多得聊也聊不完。
临近过年的一天下午,许桂英挎着一大篮子衣服去塘里捶洗,让外孙女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小人书。文婧看着看着就闹起了肚痛,痛得她坐在竹椅上哼唧哼唧个不停。这时,柳植汛和柳明磊叔侄恰巧来了,他们是来送年货的。
“婧婧!你怎么了?外婆呢?”柳植汛一撂下年货,就急切地跑过来问道。
“柳叔叔、磊哥哥!我肚子痛,外婆去塘里洗衣服了。”文婧无精打采地说道。
“明磊!你去塘里通知外婆一声,我背婧婧这就去团部医院。你在外婆家里等我哈!”柳植汛说着就背起文婧往外走。
“好嘞!”柳明磊脆脆地应了一声后,就跑着去塘里找外婆了。
当文婧趴在柳植汛强壮而坚实的背脊上时,她的小心窝感到好熨帖、好温暖、好有安全感啊!柳叔叔身上散发着一种叫“父爱”的气息,令这个独孤的小人精迷醉不已——她幻想着自己就是柳叔叔的亲生女儿,就是磊哥哥的亲妹妹。她想着想着,居然在柳叔叔背上睡着了……
……
有一次,柳明磊问文婧:“婧婧!你的眼睛为什么一只是单眼皮,一只是双眼皮呢?”
“因为我妈妈是双眼皮,而我爸爸是单眼皮呀!”文婧答道。
“哦!我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难道是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是双眼皮吗?”柳明磊若有所悟的样子。
“磊哥哥不喜欢婧婧的龙凤眼吗?”文婧歪着头问道。
“我喜欢呢!如果将来我把你弄丢了,只要看到长着一对龙凤眼的女人,我知道那一定是你!”柳明磊忽闪着一双长睫毛的明亮眼睛,表情调皮地说道。
(四)
转眼,又到了春节。除了在非常年份偶尔破例外,回孝义庄过年是文远方和诸玉良的一个惯例,何况他们的结晶还呆在那儿呢。加上今年他俩经历了一个从离异到“复合”的婚变过程,无论是在诸家人面前还是在女儿面前,他们必须“夫妻双双把家还。”
文婧一见到爸爸,就开始黏他了。爸爸在外面刷牙时,她要蹲在地上看,看他如何制造了一嘴的泡沫,然后又将泡沫咕噜咕噜地荡涤干净;爸爸顾不得先休息,就把她抱在腿上,给她折纸飞机、纸衣服、纸船和纸驼背人……
“婧婧!爸爸刚下车,晚上在车上没得睡,你要爸爸休息好了再黏他行吗?”许桂英慈爱地劝着黏父的外孙女。
“不嘛!我就是要黏着爸爸。”文婧撒着娇说道。
“好好好!爸爸一直陪着婧婧哈!哪儿也不去。”文远方以宠溺的口气对日思夜想的娇女说道。
于是,爸爸睡觉,文婧就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爸爸的身边;吃饭时,她要坐在爸爸身旁,要爸爸给她夹菜……她对爸爸的黏糊劲,令诸家人大为罕异,更令诸玉良哭笑不得,还没少挨小舅诸志诚的白眼。
这次春节,文远方也初次见到了有个好口碑的“柳植汛”。作为绍兴老乡,又是孝义庄部队的“战友”,他们自然有很多话题可聊。文远方此前也听诸玉良说起过柳植汛收养侄子的故事,便关心地问道:“你怎么没把侄子带来?”
“哦!我把他送到他妈妈那儿过年去了。等过完年,再去接来上学。”柳植汛答道。
“你一个人带着侄子,也是挺辛苦的哈!你们坦克连要是出去拉练了,你侄子怎么办?”文远方继续问道。
“哦!磊磊大了,他会自己打饭、洗衣服。我如果出去好几天,就托家属楼里的嫂子们看着他一点。还能怎么办呢?我妈年纪也大了,而且家里也有几个孩子需要她照看。所以,我迫切需要成一个家。哈哈!”柳植汛苦笑着说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文远方不便再问下去,免得触及人家的隐痛。
……
一天下午,诸玉良要帮母亲、妹妹筹备晚上的饭菜,文远方就扛着女儿去孝义庄师部故地重游了。
当路过功劳坝时,文远方问女儿:“夏天你是不是掉进河里了?多危险啊!以后一个人不许到河边来玩?听见没?”
“听见啦!”文婧不好意思地应道。“不过,磊磊哥哥不在孝义庄过年,我不开心呢!”她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磊磊哥哥?听说你和他很要好。对吗?”文远方再次听到“磊磊”二字时,内心不禁悸动了一下,但他很快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知磊磊和他妈妈以及外婆、老太太现在怎样了。他除了当年回到暨阳后写了一封平安信外,一晃又有五年没和孙蕾联系了;他常想写封信去问候一下,但又怕触及双方的一些痛处,徒添伤悲,所以屡次提笔又屡次搁笔。
“嗯!我和磊哥哥什么都可以说呢!爸爸,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文婧趴在爸爸的背上郑重其事地问道。
“什么问题?你说!”
“你的尿是什么颜色的?”
“尿?黄色的,大家都是黄色的呀!你为何问这个问题?”
“嗯!磊哥哥的尿也是黄色的。那大宝哥哥的尿为何不一样呢?”这个问题显然困扰文婧许久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文远方立即把女儿放到地上,抓住她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追问道。
文婧显然被爸爸的表情吓到了。她迟疑着,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便闭口不言了。
“乖!告诉爸爸,为什么说大宝哥哥的尿不一样?他怎么样你了?”文远方压制着迫切的心情,尽量和颜悦色地询问着女儿。
“大宝哥哥向我和婷婷姐射尿,射到我们裙子上,粘粘的,好恶心哦!”文婧皱着眉头,嫌恶地说道。
文远方听后只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他无心再故地重游,他必须立即回去找妻子诸玉良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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