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份上来说,钱惟昱的身份,如今好歹也是中原朝廷的郡王。从实际占的地盘来说,他麾下有苏秀明台四州之地,再加上大琉球。综合考虑户口和土地的话,好歹也相当于日本整个九州岛加四国岛的范围了。
所以,一开始蒋正明去接受筑前国司藤原栋世宴请邀约的时候,钱惟昱本人是不打算去的——你一个筑前国的国司,地盘也就钱惟昱的十几分之一,还来和你平起平坐?不过考虑到自己来日本来得突兀,而且一上门就杀了人抢了地盘——虽然是从海盗那里抢来的——所以,还是装一把小白吧,也好多打探一些情况。
到了藤原栋世的御殿(注:这个年代的日本国司都有自己的御殿,但是不像后来幕府时代那样有天守阁)里,由下面的人接引着见到了藤原栋世并入席之后,钱惟昱才真切认识到了这个年代日本贵族的寒酸。
钱惟昱因为身份高贵,被藤原栋世让到最上首的席面上坐定,倒是作为主人的藤原栋世侧坐在一旁接待。钱惟昱面前案上的那几道菜已经是全场最豪华的菜式了,不过依然令人不忍直视。
一只类似于野鸡的鸟类被去骨之后切块剁了,和同样切了三角形小块的莲藕、牛蒡、竹笋、魔芋(日语里叫蒟蒻),还有一个个的小芋头一起炖煮的杂烩锅,而汤底则是柴鱼、海带(日语里叫昆布)一起熬煮许久的高汤。
因为这道菜里好歹同时有鸡有鱼,算是今天最高档的料理了。而藤原栋世自己吃的,就只有柴鱼没有鸡肉,这也和日本人这年代普遍不吃除了鱼之外荤腥的习俗有关。
上辈子好歹也是吃过很多日菜的,今天藤原栋世拿来招待自己的破玩意儿,钱惟昱略略尝了一下就确认了这就是后世经常被日菜拥趸们拿来吹嘘的“筑前煮”了,只不过和后世的筑前煮相比,少了胡萝卜和荷兰豆——想来是因为这个年代这两样东西还没有流传到日本所致。
藤原栋世是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尤其这个年代日本人普遍寿命不长,这藤原栋世五十多岁看上去已经满头白发满脸褶子,而且耳目也开始不灵便。再加上他本人不会汉语,所以在接待吴越人的时候,他还不得不让自己的子侄和属官一起来应付。
这些人的地位更低,倒是越发不敢在钱惟昱面前造次了。钱惟昱如果有什么问题提问的话,倒是基本上有问必答。
喝了几口还算天然醇厚的柴鱼高汤,夹了两片酥烂的昆布吃,又把自己面前酒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藤原栋世的一个侄儿藤原道三立刻离席趋步过来给钱惟昱斟酒。
此前的交流当中,钱惟昱也见到过此人会说汉语,所以倒是省了通译翻译之苦。钱惟昱借机向对方问起了一些事情。
“小王听闻百年之前,日本国也是颇派出了十几轮遣唐使,赴我大唐求学。两国通好,近三百年。然最近百年以来,贵国趋于锁国自守,不复与外邦结交。二十年前百济亡于高丽时,听闻百济王甄萱也曾向贵国求援,然贵国朝廷一无所应,不知可有何道理?”
藤原道三把清酒斟好,恭敬地回答道:“好教上国王爷得知。我朝派出遣唐使,22次,其中4次乃是派往西土的大隋,18次派往大唐。然最后两次当中,第17次中途提前中断,第18次一开始就未能成行,故而算来至今已有百年不曾与外邦结交了。”
“哦,一共派出了18次遣唐使到大唐,但最后两次却都遭遇了变故?不知那两次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究竟因何原因呢?”
“回禀上国王爷,小臣年轻识浅,具体年月也记不清楚。只是听闻族中故老相传,约摸一百多年之前的时候,天皇陛下曾经第17次组建遣唐使团,使团筹备成行之后,到了大唐正遇武宗陛下登基。
我国使团在大唐求学访道不过两年,便遇上了‘会昌法难’。大唐皇帝废除天下兰若、寺庙,勒令无度牒的沙弥、头陀尽数还俗。我遣唐使团中学问最高之人,往往是僧人担任,求学大唐制度的任务,也多仰仗僧人完成。法难之中我国高僧圆仁法师等人,因为是外邦僧侣,不曾接受大唐祠部的度牒,也遭到灭佛兵将的驱逐。
归国之后,使团的诸位高僧极言大唐制度倾覆、妖人乱政祸国,武宗陛下迷信道教邪法、以天下之利求道家炼丹长生之法门。故而此后我朝士民对大唐印象日渐低下,不愿再派遣唐使与之交流学习。
五十多年前,当时醍醐天皇在位,当时国力富足,民有余饶,原本陛下有意师法古之先皇,重组遣唐使团,再赴西土。但太政宫权臣菅原道真力谏阻挠,极言大唐自法难以来,已不复古道人心,藩镇民乱日盛,实在不足师法,不如我日本国就此断绝使唐,把此前两百余年来学到的古道王政发扬光大,自成一派。因此,从此往后遣唐使再无提起。”
来之前,钱惟昱也是知道这个年代的日本人对中原的汉人政权并不处在一个相对友好的阶段。看别人那些穿越客无论是到了唐朝的还是宋朝的,只要东渡日本,马上可以得到国士亲贵的礼遇,而自己明明在中原已经颇有身份了,到了日本却没有那种轰动性的欢迎,着实有不少的心理落差。
所以,如今他也是逮到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日本人,就开始咨询这个问题。倒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藤原道三倒也有几分见识学问,知道点历史掌故,给钱惟昱基本上把来龙去脉给解释清楚了。
原来,这个年代的日本,武士阶级还没兴起,所谓的武家,基本上还是以练习公马骑射、刀法武艺、兵书战策为主。还不像幕府时代的武士那样懂治国之道、读书较多。
所以,如今在日本,那些有话语权的“公知”阶层,十个里面九个是和尚。一百年前,唐武宗发动了“会昌法难”——也就是中国人传统历史书上认定的、具有解放生产力意义的“三武一宗灭佛”当中这最后一“武”——那么可想而知,在一个和尚掌握了话语权的国度里,这样的“暴君”会被黑成什么样子。
当初以圆仁法师为主的日本遣唐留学僧们,在回日本后就写成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其中极尽记载唐武宗灭佛之后爆发的泽潞兵变之残酷,把那些藩镇兵变的矛盾都归纳为是因为人民不愿意废佛,被暴君所逼而不得不起事。
而后唐军在平叛过程中因为各个被授命进剿的藩镇都想保存实力、不愿主攻,所以杀良冒功或者俘获良民献俘应付差事。唐武宗为了震慑乱贼,所以明知被献俘的是无辜良民、一样勒令将其全部在长安斩首,并且食肉以示惩戒震慑。这一切,都被当时写行记的日本和尚记下,并且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唐主的“无道”上面。
钱惟昱后世看到的历史书上,只是说从菅原道真乃至此前几十年那个时代开始,日本人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文化建设开始从“唐风文化”时代过渡到“国风文化”,也就是关起国门来不再学习中原。
而几百年后再次打开国门和宋朝交流的时候,虽然愿意承认宋朝的先进性,无奈日本的国风文化已经成型,日语假名文字也已经固化,中原王朝再想在文化上统一日本、用输出意识形态的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已经不可能了。
可惜,官修的历史书只会告诉人们事件,却不会告诉人们前因后果先后串联。如今,钱惟昱听藤原道三说了一通,才算是恍然大悟——原来是唐武宗把日本留学僧阶级给得罪狠了。日本和尚把唐朝的“无道昏君”整整黑了一百多年,这才让日本人开始闭关营建“国风文化”的么。
心念及此,钱惟昱心中突然一动。后世的历史书上不是都写“三武一宗灭佛”的么?这个“三武”如今都已经是过去时了,这个“一宗”貌似还没开始。如果历史进程不变的话,两年多之后,中原的后周世宗柴荣即位之后,就会开始再一次的灭佛了。那次灭佛的举动同样会被中日之间往来的商旅宣扬,进一步固化日本人闭关锁国不再亲善中原的策略。
不过,如果自己多方运作的话,不论中原的后周和日本的关系会如何恶劣,至少自己还是很有把握修复自己在日方的形象,以便多占便宜的。
而且日本的佛法当中,最为悠久、影响力最大的一脉,就是来源于天台宗,也就是唐朝时候“鉴真东渡”带去的那一支宗派。
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遣唐使高僧最澄法师、在公元785年、日本延历四年的时候在比睿山建延历寺,成为日本天台宗的本山,后世号称“日本佛教之母山”。后来战国时代的织田信长,也是因为焚烧了比睿山延历寺才得到了“第六天魔王”和“佛敌”的恶名。
如今,以日本高层百年来对中土国度“古道不再”的恶感,要想快速建立起比较良好的关系实在是颇为不易。但是,钱惟昱手头,却有一张非常重要的好牌——日本佛法的根脉天台宗,正是出自台州的天台寺。而钱惟昱官拜镇东军留后,辖区正是包括了台州!
“为了多捞好处,建立大业,也少不得借重一下这帮秃驴了。”在弄明白现在的形势之后,钱惟昱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