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逐渐踏实的心情,柴荣在御帐之内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心神出奇地安静。次日一天,大营都在秣马厉兵的氛围内笼罩着,一片血战在即的肃杀,却没有人有任何惊头怪脑不合时宜的举动,似乎这股紧张是和流逝的时光一样,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屑于接受任何人心惊恐的奉养。
第三日一早,一队夜不收飞驰入营、直趋御帐,为柴荣带来了一个明确的消息:
昨夜刘崇军马在周军大营以北三十里扎寨,杨衮所帅辽军昨夜不曾探得,但今日一早,也在周军东北方向四十余里外出现。辽人一人双马,五万大军足有十万战马,因此来去如风也是正常的。自古戎狄之军,都不需要付出丧失进攻突然性的代价,来换取在距离敌军较近的位置扎营歇息、恢复人马体力的契机。
高平大战,已然迫在眉睫了。
“全军造饭加餐、随后严兵整甲、出营北上至燕子坡列阵!”
随着御帐当中传出的诏令,后周大军动了。6万余众良莠不齐的殿前司、侍卫司兵马在各自的大营中运转起来,这是一架上满了燃料的战争机器,一旦运转起来,除非它和敌人之间有一方毁灭,否则无法停下。
此次战役,柴荣亲率的6万多兵马,有侍卫司的老兵,也有他登基之后新组建的殿前司。这两支部队当中,都有经过他登基整顿之后充入的新鲜血液——或者说掺进去的沙子、有从外镇调入后打散混编的旧地方军队;也有宿将耆老、骄兵悍卒。毕竟他登基时间不过五个多月,部队具体磨合的效果如何,只能是等待实战的检验了。
辰时出营,到了午时初刻,后周大军在高平大营以北十里处,和刘崇的北汉军相遇了。虽然早上的时候,辽国杨衮所部距离柴荣大军的距离要和刘崇相比差不多多少,而且契丹军全军骑兵,行进应该更快。但是因为大半个上午北汉军和后周军都是在相对行军,故而双倍速度之下,倒是刘崇先和柴荣相遇了。
这一刻,杨衮的兵马,还有不过十几里地就可以赶到战场,以契丹骑兵的行军速度,哪怕要在进入战场之前蓄养马力以便冲锋,走完这些距离也不用小半个时辰、或许一刻钟都够了。一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各个击破机会,摆在了柴荣面前。
当然了,柴荣究竟能不能把这个时间差用实了,不光取决于他自己,还要看对面的刘崇是否够胆——如果刘崇足够不要脸的话,他完全可以在两军相距数里的时候约束北汉军和周军保持距离,牵制周军并拖延时间,区区一刻钟的时间差,以北汉军素来的惯战骁勇,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拖平。
不过,柴荣是幸运的,刘崇和柴荣的义父郭威是同一辈的宿将,如今已经年过六旬了。戎马一生的刘崇,似乎非常看不起而立之年的柴荣。
……
十数骑具甲齐整、套着黑沉沉马铠的骑士,立在北汉军阵之前、择一处高坡远望敌情。当先一名金盔金甲的老者,修着三角形的白髯。双目横卧细长,眼珠并不大,却闪烁着一股冷厉的老辣目光——此人正是刘崇。在他身侧也有几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显然是他的幕僚,不过更多的则是不言不语肃穆骁勇的护卫骑士。
“陛下,周军阵势恢宏,军容严整,乃当世劲敌,观柴荣所帅,此阵不下四五万兵马。不如暂且约束麾下士卒,待上国杨衮杨都帅赶到,再作区处。”
观察了一番后周军的敌情,刘崇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兵马都监李存环便开口劝谏刘崇持重。
这位李克宁也是北汉军中耆老宿将、三年前郭威刚刚称帝的时候,刘崇也一如今日这般发兵南下过一回;当时率领北汉军先锋精锐的,就是这个李存环。那一次,最后在河东的晋城之战中,李存环率领的北汉军先锋被后周枢密使王峻率兵击败、刘崇趁郭威立国未稳就翻盘的企图就此破灭。
不过,这李存环不仅是一员宿将,其出身来历也颇有一些离奇——其实吧,稍微熟悉一点五代史的人,光从这个名字的用字结构就可以看出,这李存环肯定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兄弟,不管是亲的还是干的。
事实上,这种猜测丝毫不差,这李存环还真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弟、李克用的侄儿。四十多年前、李克用死的时候,李存勖为了确保继承晋王、河东节度使的位子,杀了李克用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李克宁。而这个李存环就是李克宁的儿子,因此李存环虽然是李存勖的堂弟,却也和李存勖有杀父之仇。后来新任河东节度使、著名大汉奸石敬瑭和李家争天下,李存环就投靠了石敬瑭,再后来么,自然是跟着刘知远、刘崇一路混下来。
按理说,李存环这番话着实是老成持重,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由他的嘴里说出来——三年前刘崇南下的时候,就是你李存环带着先锋大军被郭威手下的王峻打败了,导致整个计划泡汤。如今两军刚刚相持,你一个上一次的败军之将出来说这种丧气的话,就算再对,刘崇心中也先有了三分不喜。
只见刘崇环顾左右,有几个将校听了李存环的谏言之后,也颇有退意,似乎被挫动了士气,不由得怒骂道:
“你这败军之将,好不晓事!朕观周军虽然表面严整,但旌旗倒伏、干戈缭乱,显然是新丁宿卒混编而成。一定是柴荣小儿为求拉起一支大军,仓促强征新丁凑数。殊不知如此编组,对士气挫伤最甚,一旦遇挫,便是全盘皆崩的下场。此番诸将定然要用命向前,不仅要一鼓作气击破周军,还要让辽人也看看我大汉天威!”
刘崇说完,环视左右,继续喝令道:“张元徽,尔率右厢骑军万人,全军突击,务要击破周军左翼骑军,白从晖——你若还有男子胸襟,便率左厢骑军,从另一侧包抄猛进,务要克尽全功!”
白从晖虽然和张元徽都是分掌一厢骑军的、算是当时北汉有数的猛将。不过他的档案有一个污点——那就是三年前的晋州之战中,被王峻击溃的那一战里,也有他一份,他应该和李存环一起承担战败责任。只不过今天他不如李存环那样直接说出了丧气避战的话语,所以刘崇还是愿意给他一个雪耻的机会的。这白从晖也不含糊,立刻下去整顿人马了。
两支大军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的四五里,缩短到了三里、两里,很快就要爆发决死厮杀了。张元徽和白从晖的左右厢骑军也已经严兵整甲、勒马束嚼。刘崇骑着黑色马铠的雄峻宝马,策马在阵前横掠而过,手举宝剑,背后旗本骑士挥舞着“刘”、“汉”等字样大旗紧紧跟随,倒也颇为肃杀。
“将士们,告诉朕——三十年前,河东李存勖,与汴梁朱温之战,最后是谁胜了!”
“是李存勖!是唐庄宗!”
“将士们,再告诉朕——二十年前,河东石敬瑭,与汴梁李从珂之战,最后是谁胜了!”
“是石敬瑭!是晋高祖!”
“将士们,继续告诉朕——八年前,我朝高祖皇帝挥军南下,夺取契丹军撤走后为群小所祸乱之汴京,最后是谁胜了!”
“是汉高祖!是汉高祖!”
“将士们,最后告诉朕——今天,我刘崇率纵横天下垂五十载的河东雄狮南下、碾压汴京城中那个黄口小儿柴荣,最后会是谁胜!”
“陛下必胜!陛下必胜!”
“很好!左右厢骑军听令——全军突击,踏破周军!”
一连串四组酣畅淋漓的精干俳句,问得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士卒热血沸腾——是啊,在冷兵器作战的时代,有时候心理优势带来的战斗力和士气爆棚就是那么的简单直接。就好像后世中国足球三四十年逢韩不胜的历史战绩,就可以成为一代代中国足球人面对南棒猪时候畏葸不前的心理障碍。
刘崇有强兵,但是没有钱粮,土地狭小、人民鲜寡。但是他除了强兵之外,在这个时代,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唯一还剩下的一桩克敌制胜的法宝,那就是“历史战绩”了。
李存勖在灭梁称帝之前,是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在灭唐称帝之前,是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收割契丹退兵后的后晋尸首前,是河东节度使。梁唐晋汉四朝更替的历史,就是一代又一代掌握着山西强军的河东节度使、一次次南下把汴京城里的皇帝撵下台的历史。
如果换做另外一个在南京建都的、在成都建都的,甚至在杭州、长沙建都的君主。让他们进行一场“以一隅而击中国”的军事豪赌,那么那些君主肯定会心里没底到颤抖。但是如果换了一个建都在太原的诸侯,他就有这个胆子。因为五代十国时候,太原军阀的历史使命,就是收割中原的皇帝、然后取而代之、然后他的子孙再被新一代的太原节度使赶下去。
两万河东骑兵被刘崇简单粗暴的道理折服了。他们怀着此战必胜、封妻荫子的雄心,如同狂涛怒浪一样向着对面的周军大阵席卷而去。而且呼喊嘶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他们的对面,后周大将樊爱能、何徽似乎在敌军尚在数百步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精神压力——这就像一群南棒男足、冲向尚未打破四十年逢韩不胜历史的中国男足时,所爆发出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