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内,清源军节帅府。如今挂着节度使头衔、总镇闽中数州的钱仁俊,正在自己的府中款待从漳州赶来、挂着留后头衔、实际上依然当漳州土皇帝的陈洪进。
这是一场不寻常的会面,因为陈洪进身为留后,坐镇漳州,一般是不愿意轻易离镇的,而他这次之所以来了,显然是有大事必须听钱仁俊的协商。如今这个时间点,能够让这两个坐镇福建的大佬不得不慎重对待的,除了免役法之外,也不会有其余了。
漳州、泉州、汀州、福州四州之地,好歹也是分别和平南军节度使麾下的虔州、建州接壤的。
这四州之地当中,泉州、福州这些年来随着茶叶贸易的兴盛、海贸港口的繁荣,好歹比当初闽国政权时代要富庶了好几分;但是依然是不能和杭州、越州、明州、苏州这种两浙繁华之地比的。漳州因为缺乏良港和江海转运潜力,还要更加贫穷一些。至于后世只能出产“沙县小吃”的汀州,其贫穷则几乎与赣南的虔州、吉州无异。
钱弘亿在赣南实施的免除徭役以为常法的改革,在宣传攻势的推波助澜之下,首当其冲遭到冲击的,就是福建的数州。福建本不是吴越的最核心领土,钱家在福建的统治不过六七年而已,和已经统治了六十多年的两浙不能比。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当地人口当中那些失地、少地的民户因为缺乏田地的束缚,很容易产生移民倾向。
……
“济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最近漳州那边,民心如何,可有流徙之状。不要嫌繁琐,民生无小事啊,但有细枝末节的见解,不妨徐徐说来,今日你我不谈上下,只叙理民之道。”
两人分宾主坐定,陈洪进便老神在在地沉默静坐。毕竟今日要讨论的,是钱仁俊的十弟钱弘亿所为得失,自古有道是疏不间亲,在钱仁俊定下基调之前,陈洪进自然是不好随便开口的,只能是顺势接话。
“好教节帅得知,我漳州一府,自开埠以来,素来是民风淳朴,且陈氏一族盘根错节,亲故裙带错综复杂,倒是不虞有失地百姓流徙之患——想来福州的情况,也定然如漳州相近。林仁翰林老将军一族,在福州开枝散叶,俨然百年不易之郡望,阖州军民,与林氏有故者大半,应该是不会受到冲击的了。”
陈洪进的回话,看上去全然是报喜不报忧地宽慰,说漳州、福州不会因为免疫法的影响而导致民户迁徙流失。但是话分两面,说了漳州、福州无恙,那自然是说明汀州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形势定然不容乐观了。汀州本就是移民众多的州府,大量人口都是唐末战乱、随着王审知政权迁徙来的,扎根不深,缺少安土重迁的传统。
钱仁俊如今也是一方节帅了,自然不是五六年前那般一介统兵将领的心态可比。总镇一方日久,难免会更加患得患失,因此又哪能听不出陈洪进的弦外之音呢。当下钱仁俊抿了一口茶水,怔怔地对着那深褐色的茶汤出神了片刻,慨然叹息道:
“济川,以你之见,若是我等上书给大王,陈述平南军施行免疫法之后,对我清源军的诸般损害违碍,请求大王出面安定人心,大王可有可能答应么?”
“大王与节帅、弘亿节帅乃是同胞至亲,某家一介外姓,怎敢置喙。不过大王对于有利于吴越的事情,断然是要支持的吧。节帅提到平南军施行新法之后,已然有吸引清源军与平南军接壤数州的失地流民北上,这固然是实情。可是据末将所知,赣北伪唐治下的百姓,因此而向平南军流徙的情况更甚,尤其是抚州等赣北各州中相对贫乏的州府尤甚。
另外,如今我吴越各镇之中,广陵郡王治下的中吴军是第一个师法平南军的免役法善政的,淮南之地经过去岁周师洗劫,原本已经残破不堪,今年屡发大饥荒,受中吴军新法吸引、外加中吴军不时以江中水师舟船接应、在胡逗州设置大营赈济,至今淮南流民往苏绣常湖四州移民者络绎不绝。
总的来说,我吴越因此法而得南唐破败之地大量移民,于此法中受益不浅,要想大王出面禁止,只怕……”
“善政?济川,你刚才说起十弟的举措时,却是用了‘善政’一词呢。”钱仁俊的眼神倏忽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态度,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济川何以认定,那免疫法一定是善政了呢。”
陈洪进一咬牙,他知道此番只有硬着头皮劝说了。毕竟,他总不能和钱仁俊说,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六年前就被钱惟昱带走了、留在身边半是做侍女、半是当妹妹养着,好控制他吧?他总不能把十八娘写给他那份家书上的劝说言语直接坦白出来吧?
毕竟,当事人双方都没有透露过钱惟昱身边的小侍女陈玑的真实身份,外人根本不知道陈玑是陈洪进的爱女。藩镇之间的勾结,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节帅,善政与否,末将只是以大王的角度妄自揣测。末将以为,但凡是有利于我吴越一国增加户口、增强国力的变法,便都是善政,请节帅明察!”
钱仁俊注视着陈洪进的眼神,没有从中看出动摇,最后只能是长叹一声:“罢了,某家难道还想做那恶人不成。与民休息,自然是好事,只怕大王和十三弟那里,日后的压力就更大了。”
“节帅,大王和十三爷,也未必不是在等着节帅在免役法的问题上改弦更张、这才好给两浙的士绅豪族施压啊。昔日高祖入秦川,约法三章而吸纳民力以为己用;卢植、皇甫嵩剿灭黄巾,而曰‘今天下一统,若容其降、无以劝善’。
刘邦以宽仁得天下,盖天下分崩,宽仁之术虽有损于一时一地之民力征发,却有益于来远人、附流民;汉末以严刑峻法威慑黄巾,则天下已然一统、无有远人未附可用。如今我吴越偏处一隅,施行新法所费钱粮不多,招抚远人之效却是不小,此正是改革之良机啊。若是天下财赋之地尽入吴越之手,再行此法,岂不是尾大不掉、事倍功半了么。”
陈洪进恭恭敬敬地把这段话说完,见已然接受了他建议的钱仁俊面露嘉许之色,知道自己赌对了。虽然他最后那段话只是从女儿给他的亲笔密信上背下来的。至于今年十三岁的陈玑究竟有无如此见识,事情是很显而易见的——这番话,只能是广陵郡王的意思,没有别的可能。只是让陈洪进的女儿写下来而已。
……
6月份的时候,平南军节度使率先推广了免役法,七月立刻被中吴军的钱惟昱只做不说地“抄袭”了。9月秋收之后,吴越国内的第三个大镇、福建地区的清源军、威武军也都纷纷改弦更张,则算是给了试图保留徭役的吴越国豪绅们最后致命的一击。
虽然钱仁俊、陈洪进的推行比钱惟昱又拖慢了两个月,但是效果是不差的——因为秋季是农忙时节,而朝廷从来都不会再农忙季节征发徭役,大多把徭役期放在没有农活的冬天。所以7月下令变法废除徭役和9月下令,在效果上是没有分别的。
两浙核心地区的无数粮长、豪绅、帮办摊派徭役的地方势力,对于从此不能趁着政府征发徭役的机会多征穷人服役干私活,心中尤其不爽。可是吴越在苏南、江西、福建的领土纷纷改革了,两浙又能撑持多久呢?
在保守势力的阻挠之下,显德元年的徭役最终还是没能在两浙地区废除,杭州、越州、衢州、婺州、处州、温州六府成了吴越国土上最为保守势力的大本营。放任地方豪绅滥用了一年民力、上演了徭役废除之前最后的疯狂之后,来年开春的时候,吴越王钱弘俶正式颁布了《免疫法》,自此而后,吴越二十八州地界,再无徭役这种无偿征发民力的制度。
……
当然了,这些都是遥远的后话了,钱惟昱没有先知先觉的能耐,也不可能预料到废除徭役的路还有多漫长。在收到陈洪进给女儿的秘密回信、然后由陈玑转交给自己之后,钱惟昱就知道最后一块坚冰被自己破除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自古以来要废除一项千古成例,过于操切的行径都是非常危险的。
废除徭役的事情从长远来看可以大量吸纳移民,增长国力,短期内却是对政府财政的极大挑战。如果现在吴越治下的土地不是天下最为富庶的所在的话,出这种主意完全等同于自杀。即使如今吴越的富庶程度已经比历史上倍增不止,要想维持下去、并且将来进一步以反弹力度最小的代价废除人头税,依然需要强大的财政收入支持——日本的金银,平湖的盐场,小琉球的蔗糖,海商的茶贸,这些都是维系钱惟昱这套变法的根本所在。
拿到陈洪进给陈玑的回书时候,钱惟昱知道自己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这场改革的持久战,究竟是成功驾驭住反噬的魔鬼,还是被魔鬼的饕餮贪欲吞噬,就全看自己变钱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