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仰望之间,钱惟昱的独子、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满七周岁的钱曙,不依赖别人的搀扶,一板一眼地行到台下,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等候。刚刚接受册封的一些郡王则才谢恩退下不久,原本窃窃私语的人到了这一刻也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宣判的结果。
因为从小注意营养和锻炼教育,如今快七岁的的钱曙已经长到四尺半高、四十多斤重,比同龄幼童至少高壮了一大圈(折合现代度量衡1米3高、55斤重),哪怕同是宗室的旁系孩童,十岁年纪的才长这么大体格的也属寻常。
靠着教育得法,两年前,也就是五周岁的时候,钱曙便已经在清少纳言等宫中女官的教育下、周嘉敏等的熏陶下,认得了两千来字在胸中,还靠蒋洁茹和张湛然习学了加减乘除算学和基础的自然常识。从那时起而后,钱曙的课程便已经从普通的识字教育和基础算数、锻炼身体几项之外,加上了许多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孩子教育的内容了。文化课方面为了让孩子获取人望和收拢文人之心,略微找林克己、徐铉等宿儒教习四书五经和诗词也是必须的,然而每天读这些内容的时间绝不可以超过一个时辰,偶尔也由钱惟昱亲自过问提点教学。至于处世哲学和世界观的行程,钱惟昱可不许儿子被腐儒毒害了,儒学之言,只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批判着吸收了。体格方面,从五岁那年起钱曙就被要求派去蒋家练习水性,两年来每天都要游泳一刻钟,还学会了驾船操舟,博览风物以增广眼界,知道乃父当年打下了多大一片基业,也免得钱惟昱这辈子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汉人向海之心重新被狭隘陆权思想磨灭了。
今日的钱曙,身着淡黄色绣袍,也算是衣袂飘飘,挺拔成熟,左近之人见了,莫不觉得此子不凡。因为皇长子原本从不在百官面前露脸,这一番出场着实镇住了不少人新。
台下文官中,以徐铉、徐锴兄弟为代表的一小撮人,或许是此刻最为忐忑的一方。因为徐氏兄弟毕竟和周宗有师生之谊,周娥皇周嘉敏论世交也是他们的师妹,南唐投降过来的文臣,多少有些期待周氏姐妹能够给钱惟昱生下继承大统的儿子,纵然如今这个期望已经很渺茫了。
……
在众人的等待中,仪式却显然没有如预料的那般步骤进行——钱曙在台下行礼后,只是一动不动颇有定力地枯站着;上头一直宣读着钱惟昱旨意的钱弘俨,也念完了手头的东西、退到了一边,改为一个内宫女官上来继续宣读另外一份旨意。稍微出入过内宫的个别宗室与高官,乃至在场全部宫女宦官都认得,这个宣读的女子乃是宫内卿、清少纳言了。
“日本国女皇、御妻选子;及皇长子钱曙上前听封……”
这一句话念完,前排一溜凤辇内当先一座被压低,宫女搀扶出一个袅娜纤秀地女子来,面上垂着纱帘,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便是选子天皇了,端丽贞静地在御前福了一下,等着谢恩。上头清少纳言也不停顿,骈四俪六念了一番歌功颂德的言语,诏书最后说道:“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兹以御妻凭人君之位、举日本国以入我中华,此亘古未有之盛事。更兼其身洽均平之德、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为尊其位,不宜以先后为拘,今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
洋洋洒洒三四百言,一言以蔽之,便是要册立选子为中宫皇后了。说完选子的册封之后,也不给人留反应时间,马上说了册立钱曙为皇太子的旨意,众人唯有跟着一起谢恩,虽然册立皇太子的旨意更为礼法繁复,但是却没有让人对于选子那件事情这般震惊。再从往后,才轮到其他几个可以有资格封为皇贵妃、贵妃的后宫女子,比如周娥皇、柴熙蓉这等身份尊贵或跟钱惟昱最早的,被册封为两宫皇贵妃;周嘉敏、杨云娥、蒋洁茹被册立为贵妃。其余陈玑、安倍素子等人上不得台盘也就轮不到在这种场合公开册封;而张湛然、顾少妍、清少纳言等还有别的女官身份,不宜过了明路,自然是终身都得不到名分了。
……
“可恨,大哥,这一招可是不仅把皇太子之位都定了,连师妹的中宫皇后之位,居然都让与倭女,陛下如此,可谓不公啊!自古纲常正朔,乃我辈读书人必当坚持之要务,陛下文名泽及天下,咱不能坐视陛下为此不合礼法之事啊!不如便联名请谏吧!”
台下徐锴恨声连连,对着徐铉不平地说道,徐铉也是暗恨,却比弟弟更沉得住气,这个世道终究还不是太平时候,文人的影响力还有限,钱惟昱今日的布置显然是处心积虑,犯言直谏除了毁了朝廷体面,也改不了什么事情。
“二弟不可鲁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今日大典,不可抹了陛下面子,不如徐徐图之……”
“此事若是定下了,难道将来还能废后不成?徐徐图之便更不成事了,师妹若是可以为皇后,则我江表文人一脉自可在朝中更增影响,否则岂不是一直要被两浙之人压住了^”
徐铉正在想办法劝说徐锴不要意气用事,却看到了一件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以至于他都不需要劝说了。
“快看,那就是日本使节为了庆贺日本女皇被陛下册为皇后、两国合邦盛况所进献的祥瑞么?”“定然是了,那不就是一个大铁笼子罩上纱幔么?里头能有啥奇物?”“你懂啥,那种东西叫‘萨摩纟并’,可不是普通纱幔。”
徐铉徐锴兄弟也如众人一样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原来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当口,日本国归顺后派了原本的左大臣藤原为时献上东海祥瑞供物,这几天原本各种上台面不上台面的祥瑞也见得多了,不过这件东西既然要这个点拿出来镇场子,显然是说明其含金量不一般。
说不定,今日把场面弄得那么大,允许数万官兵、数十万百姓围观,就是为了让这件祥瑞出彩,而且定然是不可能出岔子的那种。
“究竟会是何物?难不成日本国进献了这么一件祥瑞,就想让他们的女王当咱大明皇后一事再也不遭人忌了么?”
在徐铉的注目默念中,悬念却没有这么快揭开。日本国使团居然还好整以暇在御前摆开架势,焚香礼赞、奏乐张扬、做足了前戏,烘托即将献上的东西非同一般。
带队演奏的,乃是源博雅,他被后世称为雅乐之神,那笛箫、筚篥、箜篌等竹乐自然是神乎其技的。哪怕是周娥皇的水平,最多也就在弦乐上略胜源博雅半筹,而竹乐肯定要推源博雅为当世第一了。徐铉耐着性子听了一番那阵古雅的音律,到最后才根据氛围、断章节奏和场合推算出:莫非这便是上古雅乐《箫韶》了么?
“韶”这种音乐,读书人纵然不听音乐,也是闻其大名的,毕竟那是一种象征着“三代之治”的上古雅乐,“孔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在儒学大昌的朝代,足以令天下人神往。不过韶乐也有多种表现形式,大致相当于古代也有管弦交响诸般乐队,可以用不同的器乐演奏韶乐,连金石之物的编钟、石罄也有加到韶乐中的。千百年来虽然多有失传,终究有一鳞半爪的传承。只是没有箫笛之属的全谱存世罢了,以徐铉这种学问排得上当世前十的名家宿儒,也要听了许久之后,从旁的乐器的表现效果借鉴猜度,才敢如此推断。
“想不到日本国小邦,也有如此上古礼法,倒是不可小觑——是了,这源博雅便是纂《长秋卿竹谱》之人,听师妹言,她所复的唐宫《霓裳羽衣曲》古谱,也是从源博雅处得来。想是东海之外这日本国千年无战乱之祸,不曾改朝换代,故而从汉唐所得一鳞半爪,也得保存周全,倒是我华夏之地,天子改姓数十朝,古物湮没无闻……罢了,然则光靠此物,如何作得祥瑞?箫韶……箫韶九成……啊,莫非笼中便是……”
徐铉念及此处,目带惊惶地抬头,死死盯住那铁笼,只见笼子突然打开,纱幔也散落开来。一阵炫目反光之下,一只三尺长短的绚烂飞禽——哦不,确切的说,是此鸟身段并不长,只不过一尺有余,但如果算上飘曳玲珑的尾羽的话,则远远不止三尺——跃出笼子,清鸣数声,盘旋周遭,随后停在了选子皇后的凤辇上。七色尾羽与两翼、背部缭绫织锦一般的秋毫细绒,在阳光下居然反射出七宝之色。
“凤凰啊!快看,那是凤凰啊!”人群很庞大,也不是人人的目力都超群,所以后排的人自然不可能第一时间看清,但是这种场合,只要有人宣扬,马上就可以传播开去,后面的人纵然看不真切,也会让这种认识如海啸一样蔓延。
然而,徐铉距离那绚烂的飞鸟不超过五十步,他可是看得至真至切——那绝对就是真的凤凰啊!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箫韶九成,有凤来仪’,箫韶九成,有凤来仪……莫非日本国女王为皇后,真的是天命所归?啊,居然还不止一只?两只、三只……八只、九只,这么多?难不成日本国当真是凤凰多如……箫韶一成,便要来仪一凤不成?”
徐铉觉得他的大脑已经当机了,痴痴傻傻地站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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