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个久居别院。还素来少语的邾娴,母后留下的这所闲宅,便愈显得荒凉,这日晚间,灯下无事,我们便同案习字,绿茵与我相对而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梅姑则坐于下侧,神态似有惆怅,不知不觉将空白的竹简填满''李''字。
“姑姑?姑姑!”我连着喊了两声,她才恍然回神
“奥,家主是困了?”她的脸颊有些绯红:“梅奴侍奉家主就寝”
我笑了笑:“今夜我有些劳累,怕会睡不安稳,还请姑姑亲自留下上夜”
“诺”
我抬眼看向绿茵:“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你去歇着吧”
绿茵素来不喜舞文弄墨,如今见我这样轻易的放了她,自然像是重获自由的小鸟,连忙称“诺”而去,生怕我改变主意。
绿茵走后,我拾过那片写满‘李’字的竹简,回想起梅姑自从知晓我们要回楚后的种种焦躁不安,此刻仿佛有了解答:“姑姑,前日我听太后只言片语提到母亲并非自愿嫁与楚国,可有原因?”
梅姑愣住片刻,终是释然一笑:“家主聪慧,有些事必然瞒不过你。只是已是往事,提它作甚”
“我记得小时候,母后常常半夜哭醒,嘴里喊着牧哥哥。我那时并不知道牧哥哥是谁,但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母后最重要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母后曾经心仪的男子正是如今守在赵国北关力抗匈奴,却至今都没有娶亲的李牧大将军吧”
梅姑不语
我却不得不佩服允后真是好眼光。
李牧,一位北抗匈奴,征战一生,未尝一败的传奇将领!更是战国末期东方六国中唯一一位能与秦军抗衡之人,小的时候,孤儿院里的院长是位军事迷,也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长辈,她经常给我们讲童话故事和将军传,其中,她最喜欢的便是李牧,并且评价他说:李牧不死,赵国不亡,六国不亡。秦难有一统大业。此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可见李牧也算称得上天降之才。允后当初若能嫁给他,说不定此刻倒也平安喜乐。我心里想着,却也只能凄然一笑,毕竟逝者已逝,还是该为活着的人打算:“李牧,也是姑姑曾说过的那个军士吧?”
梅姑握住手中刻刀,几乎要割破自己的手掌。她抬眼又垂下,默不做声
我抚摸着竹简上深一刀浅一刀刻出的‘李’字:“姑姑也心仪于他,却因为顾念着母后,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全部写下来”
“家主……我”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咬紧牙关,别过头
“我很好奇,他是怎样的男子?!能让母亲和梅姑一生着迷”
“他……很好”梅姑头垂的更低,低到我几乎看不到她欲言又止的嘴:“和家主……和家主……一样和善”
我上前抓住她的手:“既然如此,母亲无缘与他,为何姑姑当初也没有留下?”
“当初是公主救我全家性命,免我飘零。又赐我富贵,陪伴身旁。公主突然奉王命远嫁异国,自是凄冷孤寂,我断不能负她恩情,离她而去,况且,将军在意之人是公主,不能促成此事也就算了,又怎可趁虚而入,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我握紧她温热的手:“梅姑,你心里还念着他对么?”她别过头去未曾应答,但我知道答案,更追问道:“如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意留下?”
梅姑眼中却溢出神彩,却一闪而散:“我与他无缘,留下又有何意义”
“如今李牧军功加身,已是一员大将,听闻,甚得赵王心,几欲命他回城追封,他却不肯,只愿苦守边疆,日日征战。想是王城以无人牵挂,遂不愿回此。如今姑姑有命再次归乡,说明你们是有缘的。姑姑对他有心,早年相识,又侍候过他心仪之人,想来他是愿意接纳姑姑的……”
“家主……”还不等我说完,梅姑已经俯身拜下:“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奴婢答应过公主,一定要保家主周全,奴婢不敢负主”
我叹了口气,起身而立,入上帐跪坐:“姑姑,太后之意,是让我回国复仇。且未曾给我任何退路。这一去,凶吉难料,祸福难知。更不可能再回赵地。姑姑原是母亲陪嫁之人,两年前又拼死护我至此,不离不弃忠诚无二。衍玉心怀感激,只能投以全部信任相报。如今我要离赵,却不忍心让你再离故地。特请太后念在异国蛮荒之地,你曾与母亲多年为伴,又拼死护我的功绩,赐你脱去奴身,分得田产家业,自觅良人。”
“家主身赴凶险之地,奴仆却要离你而去?独享安宁?天下断无此理。奴此生以性命相随,绝不相离……况且公主与我天恩,她之血仇,我当亲手血刃,怎可让家主孤身犯险……”
“原本想着这所家院分与娴之的,但她心仇未了,自己去了,我也未做挽留。如今,你便接应了亲人兄弟,放心居着,自己为主。等到李牧时,就随一次自己的心意跟着他。我想……我想母后也是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的”我打断她的话,我怕说晚了,就再也说不出口。
梅姑扑上前来,以头触地:“家主,我在此处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愿意为奴为婢,不求翻身还籍。奴愿意一生侍奉左右……奴不求荣华富贵,自己为主。奴虽是高攀,却从心底将公主视作亲人呐……”
“梅姑,你快起来”这幅身体本来年幼,硬是拉不起跪地哭求的梅姑:“姑姑,我从未将你看做下人,你是我的姑姑。我也舍不得你……可就算你愿意为奴为婢照顾我一辈子,你的后人又该如何?你可曾在这乱世为后人谋划一二?难道你硬是让他们也如你这般?姑姑,错此良机,可就再无机会了!你牺牲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次,难道就不想抓住机会自己自由一回?”梅姑愣愣的看着我,眼泪翻涌。我知道自己离不开她,可是,也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跟着我受苦,我总是要离开楚国,脱离这个身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到时候难为的是她。放了她,总比一起压抑受苦要好。我笑着为她擦去泪痕:“姑姑,一定要嫁给李牧,一生一世守着他,为自己,也为母后”
“家主”
想着自己此生再无入赵的机缘,竟从心底里生出丝丝遗憾……:“如果能见上这位李牧将军一面,该有多好啊”
梅姑失了眼泪,呆呆的看着我,忧从中来。
第二日晨起,隔着门都能听见梅姑仍在交代绿茵具体要物,都是侍候我时,茶热汤冷、开窗换洗、工课礼仪一等细物条理繁复琐碎。又骂绿茵平日贪玩不改,心粗嘴急,只是往后要如何如何留意,如何如何不惹麻烦,如何如何替我与人周旋……我眼睛一热,再也听不下去,便独自爬上屋顶,对着半个邯郸城疏散心情
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声“恩人”,我别脸看去,青山更青,绿水更绿。小道上立着一位葛衣少年摇手挥臂。我忙擦了擦泪,才好转过身,再一看,原来是小嬴政。
“原来是你,身上的伤可是好了?”
“赵政多谢恩人相救”他抬了抬手臂,笑道:“今虽无大好,也是无碍了”
我留意到他自称赵政。嘴上只管回他:“那就好”
午后阳光的斑驳映着他星光一般的眼眸,我竟一时无话
“恩人……方才可是哭过?”
“奥,没有,阳光刺眼而已”我忙掩饰
他聪明至极,只是轻轻撅了下嘴巴,并没有追问。随后笑道:“赵政那日唐突,未曾问及恩人姓名。不知可否相告,容日后相报”
我已经决定不给自己惹麻烦,只是不知怎样回他,想到他也孤苦,又不忍心直接拒他,随即笑答:“既然相逢,何必在意姓名。你要是愿意,便称我声姐姐,怎样?”我知道自己这番话一出,他自然不会再问。
果然,他喜不自胜。点头称好:“姐姐那日男装,……政误以为是那群泼赖,故险些伤了姐姐……”虽然隔得远,但也看出他愧疚之意。
我便开玩笑道:“无妨,倒没伤着我。只是再不敢穿男装了”
他被我咯咯逗笑。
时光静谧。唯有流水潺潺。你若只是这个纯净的孩子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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