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觉得自个儿杵在那儿很碍眼。万一不留神闹出点什么动静,屋里头的两个得多尴尬。
她笑着下了台阶,穿过庭院,上台阶,推开房门。
隔壁的灶间传来锅勺碰撞的轻响,在这点上她的感觉格外敏锐。赤着脚下了地,顺着朱红的地毯越过博古架子迈进偏厅,推开镶在墙壁里的红木窗——
厨房里,辜廷闻在做饭。
他折起的眼镜就搁在她刚踩跑过的架子上,挽起了衣袖,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身前系着她那条绣了歪七扭八字迹的围襜,看起来有些滑稽。
可任胭却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见到他,就会一见钟情。
天桥底下,她把脸糊得不成模样,算不上见面;鸿雉堂里,隔着窗看他清冷疏离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一见。
她当时为了活计据理力争,并没有往风月之事上琢磨,如今回头想想,她应该是那时候就把这爷们儿揣心里了,当时同吴司海在豆腐胡同里呛声并不是假话。
为色所惑,为神所痴。
大约能形容她对他的态度。
“不进来?”他没有回头,声音离却有笑意。
她犯傻,趴窗户上看他:“怎么知道是我?”
“这院儿里,还有比你更贪嘴?”他笑。
任胭冲他的背影吐舌头:“还真有,您手底下的葵花肉,做给谁吃呢?”
“松庵。”
是除了张岳年,另一位戴眼镜的杨先生。
杨先生身材瘦弱却嗜吃肉食,尤爱葵花肉和东坡肉,每个星期都会央辜廷闻做来打牙祭,吃饱喝足日头底下晒晒肚子,那时候最不像个读书人。
张先生就笑话他,有辱斯文。
他仍旧我行我素,自得其乐。
辜廷闻把锅里氽透的花菇捞出来,冲凉挤光水,脑袋冲下在白瓷深盘里摆圆边;红萝卜切成骨牌大小的方片配着,相间码一块。
花菇红萝卜之间的空隙要搁萝卜片大小的五花肉块,肉已经煮透了,月白细嫩,肥瘦均匀,俏生生地立那儿挥着淡淡的香。
备料的碗里拌了盐酒糖粉和胡椒末,要添两勺酱油和半碗高汤兑成蒸汁,浇在盘里,码一排葱姜,再一起放进蒸笼里蒸着。
闻到蒸出醇香,任胭几乎能想到浓稠味美的汤汁,看尽酥烂鲜嫩的肉块。她捧着脸怅然:“突然嫉妒松庵先生。”
洗菜的那位爷回首瞧她,眼底里尽是笑:“怎么?”
“他说同你读书的时候就白斋了,若是我早托生几年,是个爷们儿,保不齐也去你们的学校或是留洋时候遇上,同你搭个伙儿。”
那滋味,想想就美得不行。
瞅她这大马金刀的模样,是恨自个儿怎么是个年纪小小的姑娘,为了口吃的,也能豁得下脸面?
刀口下的白叶莴苣片薄如蝉翼,倒是比不得她的脸皮,他笑:“用不着嫉妒。”
“怎么呢?”她笑眯眯地等饭,也等他的答案。
“往后,都是你的。”
哎?
这是说饭菜呢,还是说人?
她心里头咚咚地擂,掀着一双大眼睛羞涩地望过去;他觉察了,侧着脸要笑不笑的,是真格儿在回应她的犹豫。
瓮在了蜜罐子里,她心里欢喜,从窗台上跳下去,蹦到他跟前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
他个儿高,她个儿矮,为了迁就她,这人还低了头,方便她得逞。
“去穿鞋。”
她还要为所欲为,就挨了一下。
掌心里有水,是他的手背,微微的凉,在她脑门上轻轻蹭着。
“哦。”
她乖乖地从窗台跳进屋里,边儿上有门,看不见似的。
傻子!
辜廷闻收回视线,还是笑。
最近他笑得次数频繁,开始时候任胭还心惊胆战的,老琢磨着他是不是憋着什么事儿,这是个蔫坏的人,要格外当心。
时间久了才发觉,他是真的开怀。
兴许是辜家远走西北,挡不住他的理想,不会给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以威胁;又兴许离了家离了牢笼,是自由的快乐。
当日在保定,哥哥姐姐们上学途中难免买了报纸瞧热闹,每每读到自由解放就嗤之以鼻;他们说离家可怎么活呢,无病呻吟的把戏来糊弄鬼儿罢了。
可如今,她活得很好,他活得也很好。
肉蒸熟了,任胭自告奋勇把蒸笼搬下来。
冬菇红萝卜和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形若张开的葵花脸儿,色美味香的酱汁勾起一肚子馋虫,她俩眼珠子瞪上头挪不下来。
“松庵先生多早晚回来?”
“兴许,马上。”辜廷闻抱着肩靠在架子上,饶有兴致地瞅着她。
小姑娘的眼珠子骨碌乱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把筷子跟手里:“我尝一块,就一块。”
他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块肉已经祭了她的五脏庙。
“这一豁口,怎么好?”他故意寻事,指着她夹过的地方。
任胭讪讪地笑,又夹了一筷子塞他嘴里:“你夹的。”
把自己撇得溜干净,什么德性!
他起身洗手上外头:“端来,吃饭。”
“不等杨先生了?”她捧了托盘跟着,上头一荤两素,味厚鲜香,浓淡相宜。
掀门帘的人低头戏谑:“没松庵先生,人去上海了,都是你的。”
哎?
又被他戏弄,什么人!
没外客,小姑娘气性大,咣当把托盘丢他脸前了。
辜廷闻云淡风轻地取筷子:“还敢同你东家使性子?”
“使性子算什么!”她跪在他膝盖上扑腾事儿,“我还敢咬东家呢!”
一口小白牙往他嘴上脸上招呼。
怕她掉地上,他没敢腾挪,还得抻着手臂护着,东家长工,民国十来年是要调个个儿的!
她揽着他的脖子,啃他的嘴巴,软又甜,是点心的滋味。
“想吃樱桃杏仁冻了。”
前些时候琼脂被送到鸿雉堂,她立刻就拿了应季的果子做出了五花八门的甜冻,拿冰镇着,搁暑热夏天的成了最受追捧的点心。
樱桃杏仁冻就是其中之一。
先头她把过了罗筛的杏仁浆和蒸透的琼脂拌一块,再筛了糖粉烧开,倒进碗里,剖开樱桃摆上头,拿冰把碗给镇上。
再烧一锅糖水接茬给冰了,等到走菜时候把冻上的杏仁给划成方方正正的块儿,倒上冰糖水。
盛点心的也是她托人烧制的数十套琉璃和水晶碗,晶莹剔透;加上浮在透明糖水里的杏仁冻,顶着艳艳的红樱桃,冰凉浸骨。
她不满足,还把杏仁冻给改进了。剖开的樱桃剔了核冻进杏仁冻,等冻成了型,若隐若现的红润在白嫩的冻糕里,色味绝伦。
女孩子们爱美又爱吃清甜的滋味,七八月份,鸿雉堂的伙计成天除了给人上这道点心就是给人送府上,姑娘们又大方,那阵子玉葫芦里的赏钱挤到溢出来。
那会,任师傅的名声也几乎要撵上肖师傅。
她自个儿得了趣,在鸿雉堂做完了还上家来做,爷们儿不爱吃,她就跟佟太太一人捧两大碗风卷残云,直到后头身子骨遭了灾才消停。
如今眼看入秋,更不能够。
辜廷闻抬眼瞅她:“上回疼得瞎扑腾,忘了?”
说起这事儿就脸热。
那会耐不住嘴馋,小日子里吃了一碗,晚上回家就倒床上了,抱着肚子烙煎饼,翻来覆去地把脸都疼白了。
辜廷闻是个爷们儿,哪经历过这阵仗,皱着眉守着她一晚上;隔天起来她照样上蹿下跳,可这位爷却险些受了风。
这件事是她的短柄,如今叫人捏住了,就不得上天入地。
任胭规规矩矩地坐好吃饭:“不给吃就言语,挤兑我有意思吗?”
“过些时候吧,”他夹了一筷子肉搁她碗里,笑说,“世安要你掌勺他的婚宴,我应下了,这几天你少闹妖。”
任胭愁的饭都吃不下:“那杜师伯不得把我胳膊腿儿卸下来。”
“借他个胆儿!”
“那我就不怵了。”
辜廷闻说:“都是寻常近些的亲友,闭了门没外人,统共五桌,有劳任师傅了。”
“好说好说。”任师傅拍拍娇俏的胸脯,“只要赏钱够,五十桌我也办得来。”
他微眯了眼睛,打量她:“敲我竹杠?”
任胭缩缩脖子:“……哪能呢,玩笑。”
辜廷闻顺顺她的长辫儿:“办好了,有赏,到时候我替你敲敲世安。”
“那敢情好。”她满口应承下来。
答应归答应,可宴席掌勺这事儿,她跟在杜立仁后头到见识过一回,真轮到她,就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捻出的钉子压根儿不够使的。
几位师兄不慌忙的时候也帮她,但她还是忙得像陀螺。
肖同趁她歇气,安慰道:“这回的婚宴不盛大,请的又都是成先生同岁的朋友,年轻人不讲究那些,甭给自个儿压瘪了。”
“哎。”
她知道这事儿,但成世安是她的朋友,总想着把婚宴办得满盘子满碗,不求名利,她想让人有面儿的同时还能高兴些。
毕竟这婚,成世安并不想结。
肖同瞅她这模样,就知道她还迷糊,也不点破:“你前途似锦,往后要做大师傅的,大师傅怎么挑担子不如趁机习学习学,遇上事儿也同我们长辈说道,给你个意见。”
“谢谢师父。”
她满怀感激,铆足了劲头把婚宴的事儿筹备起来。
好在红案杜立仁那儿也没带捣乱的,兴许是二东家的婚宴,他也怵得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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