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廷闻将她送到医院后,并没有等多久就因故离开。任胭跟拜尔德出办公室的时候,助手护士送来一张信纸,是他的解释。
头起是“见字如晤”,尾端缀了他的名字;字迹张扬遒劲,跟他正经严肃的解释截然不同,任胭在为他近乎于刻板的守礼发笑。
“廷闻,是个滑溜的爷们儿!”
拜尔德胡捋了两把颌下的金黄山羊胡,生出一句感慨,有那么点地道的北京韵味,却还带着西洋的口音,很有意思。
任胭琢磨着,他要说的大约是狡猾?
“他曾说可以帮助我完成美梦,作为交换我必须得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所以现在我是他的医生、助手,管家和顾问,有求必应!”
拜尔德想了想,补一句:“而且并没有薪水。”
这和辜廷闻说的朋友,近乎南辕北辙,任胭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听他继续往下说。
拜尔德在一扇窗边站住了:“这样的男人一旦对你展开爱情的攻势,你是无力招架的;所以像我这样老实可靠的男人,只好无人问津,多么可怜。”
任胭笑。
他夸张地在胸前比个手势:“这位美丽的姑娘,真的不考虑我吗?”
这是,什么朋友?任胭哭笑不得。
拜尔德也笑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多了枝玫瑰,递到她面前:“作为我唐突的赔罪礼物,我希望你随时能高兴,这样有利于你的恢复,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下次,她的病症能恢复几成?任胭难免焦虑,可拜尔德再三告诫急躁是养病的大忌。
同她吊汤似的,急火猛料,非但鲜醇入不了汤水,还败了食材原先的味道。
是不是作为辜廷闻的朋友,对厨艺都颇有研究?
另外好像梁拂和叶嵩渠,还有张岳年和杨松庵几位先生,都是活泛的性子,更不要说成世安,那个人对交朋友也这样挑剔吗?
任胭琢磨这些事的工夫,正坐在鸿雉堂的后厨的长条凳上,瞅堂里新招的一拨学徒被师傅们考教基本功;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响,她的心突突地跳。
瞅得久了难免头昏脑涨,她就胡思乱想,试图把这波难受劲儿打发掉。
来鸿雉堂应聘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杜立仁挑剔,白案上的几位师傅也是同样,能收的徒弟寥寥无几,就这么着每天还是门庭若市。
今儿肖同走后,堂里又聘了两位大师傅,任胭在俱乐部见过,都是白案里拔尖儿的。
如今人走马上任,自然得给人寻徒弟寻帮案,再不济寻寻趁手的杂工。
任胭打医院回来,正跟家里运着气发狠瞅厨房呢,掌柜的一个电话来叫同去踅摸踅摸,总归都是新人,也不怕说闲话。
撂了电话,她心里挺乐,这说明人家没拿她当外人呐!况且说不定上后厨多适应两天,心理的毛病能好利索呢?
她撒丫子奔进了鸿雉堂。
鸿雉堂如今风口浪尖上,客人却没怎样受影响,而且还多了些进馆子瞧热闹的,因此作为头牌的杜师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去盯着人收徒弟。
他不多管闲事,任胭就老乐,往后厨里一坐,哪儿都舒坦。
难受的工夫就跟新来的俩师傅请教学问,一里一里地把心里的坎给度过去;实在憋不住,上外头多喘两口气再进来,拜尔德的嘱咐全给撂脚后跟儿了。
她跟自个儿较劲。
俩大师傅起先看着古怪,后头也没多在意。姑娘么,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老天爷都管不着!
就这么着捱到学徒考教结束,何师傅收了俩伶俐的杂工,邓师傅讨了个精明的徒弟,挑个良辰行师徒大礼,白案这儿也算有新人啦!
掌柜的闻信儿乐乐呵呵上这儿来,热络地给人叮嘱话,说够了回头又冲任胭笑:“你也甭急,等你多早晚成了大师傅,咱们也给你招学徒,招女徒弟!”
这感情好!
本来么,女人和爷们儿除了模样身子不同,其他哪儿不能够,谁还差着点什么?
因着婚宴风波,昨儿的月底考教她没赶上,失去往上再拔一层的机会,这会话撂这了,就有了奔头。
任胭咧嘴乐:“谢谢您,冲您这句话,不吃不喝了,我也得发愤图强!”
大伙儿都笑。
满堂热闹里,总有个跟人不对付的,外头有人插句嘴:“一个女人就闹得鸡飞狗跳,往天上捅娄子,再来俩谁能消停日子可过?”
瞅人小姑娘不顺意的也就那么位祖宗,谁也不想同杜立仁惹气声,相视而笑,热闹也就准备散了,可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任胭。
“听说你病了?”
任胭心里直突突,勉强笑着:“啊,伤了风,谢师伯惦记。”
杜立仁冷笑:“怕不是伤了风这样简单,有位客人说你上半晌到医院看洋大夫,落了心病,看了厨房炊具就胆怵,这会连刀都拎不动了吧!”
可不么,他打听得倒清楚,也没添油加醋地指摘她,毕竟于个厨子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岔子了。
提不动刀挥不动铲,按他那意思,最好今儿就离开鸿雉堂,嫁人生子闭门不出。
话出口,满堂人都盯着任胭。
掌柜的脸也沉下来:“杜师傅,这话可不当讲的。”
杜立仁直盯着任胭:“掌柜的不妨好好问问!”
何师傅插话:“杜师傅这话重了,厨子见不得厨房不是笑话吗,任姑娘跟这儿坐了一下午,哪儿就见不得了?”
他说这话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可任胭一下午净往院儿里跑,他心里也犯嘀咕,别是真的吧?
掌柜的的目光最终落她这儿了。
任胭不认:“我伤了风,是瞧了洋大夫,不是大症候,杜师伯说的我也闹不明白。”
杜立仁步步紧逼:“这么说来我冤枉了你?这么着,昨儿学徒考教你没来,当着这些师伯师叔的面儿,今儿补上吧!”
话赶话到这儿,她被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拒不拒绝,她都没好日子过。
一屋子眼睛都瞅着她。
她笑:“那成,眼瞅着到重阳,今儿做道重阳糕,请师伯师叔们指教。”
说完了,扭身往案板那儿走。
越凑近,身子越哆嗦,脑子里跑马似的全是婚宴那天人喊马嘶,哭闹不休,她把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水盆里冲干净手,化开渗出来的血丝。
她咬紧了牙,安慰自个儿,好在重阳糕不是多难做的点心,成了型搁笼屉里蒸上就算完。
竹刀片劈开老南瓜剁小块,搁笼屉里蒸成泥,简单的活儿叫她做的狼狈,刀片子好几回划破了指甲盖,一绺一绺的刀痕。
好在她低着头,动作又快,谁也没瞧清里头的古怪。
蒸南瓜的工夫,瓷碗里的粳米粉拌了江米粉和糖粉,添了油和清水揉成松散的粉团,分三份搁旁边醒着。
南瓜泥搬下来晾凉了压成茸,倒进化开的洋粉水拌成浓稠的茸堆;另一面醒好的粉团平摊在刷了油的平盘里,铺一层南瓜茸,再添一层粉团铺平。
摊平的粉团堆横着分六份,各份两头一卷,成个漂亮的如意卷。
余下的那层粉团上摊的是炒制好的红豆茸,一块成了十二只黄红的如意,搁进笼屉里复蒸一盏茶时间。
等下了锅,需得给如意卷撒上切成丝条的红绿果脯,各色干果凉果,以及桂花碎。
满盘子漂漂亮亮的如意,红的金的绿的,都是喜庆劲儿,没尝到嘴里就先闻到鲜香清甜。
任胭背着人抹了把汗,瞅着发虚的人堆端了盘子上前:“茱萸果子这会还半红半绿的,拿来装盘不好看,我就用红枣碎代替了。好在《岁时杂记》里有言重阳尚食糕,大率以枣为之,祝各位师伯师叔步步登高!”
点心模样好,寓意更妙。重阳未至,算是晚辈的那点儿心意,何况人也不是进不得厨房。
闲言碎语一笑了之。
杜立仁闹了个青蟹似的冷脸,糕点也没拿,拂袖而去。
任胭给自个儿挣了名,热闹散了场子,大伙儿各自忙活各自的。
因她叫掌柜的放了大假,谁都没来麻烦,她上哪儿,自然也没人过问,倒是给了便宜。
小姑娘火急火燎奔出后厨,院儿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蹲树底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吐的不成样。
脑子里跟上了发条似的,连轴搅合她,做糕点那会就天旋地转,要是再晚,她就得倒地上。
到时候别说杜立仁,但凡长了眼睛的都晓得她这位女厨师,算是彻底瞎了。
厨子举不动刀,文人拿不动笔,当兵的扛不动枪,这世道还能有的好吗?
好在,一切都叫她忍过去了。
任胭吐干净了,扶着树干子踉跄着站起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回回叫杜立仁攥掌心里,她多早晚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她得往上走,得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大师傅!
不,还得往上,得站在他仰视的地方。
否则,她一辈子只能叫人逼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听由拿捏。
她不为功名,也不为利益,只想自由,女厨师的自由。
任胭扶着树,咬紧了牙琢磨心事,不妨背后伸来只手轻轻拍她的背,还问:“有身子了?”
她吓一哆嗦,回头:“成先生!”
成世安望着她,目光里全是颓废和绝望,垂着手站那儿,声儿都在哆嗦:“跟廷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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