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那小丫头是动不得的,至少在辜家七爷没倒架子之前。这是杜师傅被唬一身冷汗后,头件琢磨明白的事。
谁不懂得自保呢,尤其做厨子做大半辈子,看眼色都是看家本事。大约会张口叫人的时候,他就有这能耐了。
说来是得谢刚才闹事那客人,虽然跟他真没什么关系,但是至少给他提了个醒儿,辜二爷嘴里下三烂的丫头,也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但凡她出点岔子,他就是那顶包的角儿,甭管他有没有歪心思,毕竟师徒那会,他就恶名在外。
任胭要是个小子就好了,他兴许还真能刮目相看,谁不喜欢机灵手巧又勤快的徒弟?只可惜是个女人,他瞧不上!
瞧不上,往后也不能为难了,要发作也得等到他成了鸿雉堂的东家。但是这样一来,打任胭这儿给二爷助力的路就被堵死了。
杜立仁发现他正站在一死胡同里,左右为难,这是他琢磨的第二件事,直到辜二爷的电话来也没理出个头绪。
都下了工了,他站在后厨浑浑噩噩地拎着刀,盛满了清水的盆里雪堆似的豆腐丝,徒弟进来叫他,说是有客人请。
电话那头的二爷正处莺歌燕舞里,对他今儿这出小打小敲极为不满:“都是没脸的东西,闹一出糊弄爷呐!”
杜立仁被上了道紧箍咒:“您有吩咐?”
“玩意儿似的女人,活着就一乐,死了也不值当什么,倒是还能给你七爷上上劲儿,你有谱没有?”
杀生害命?
杜立仁的脸都绿了,撂了电话出门上家,车也忘了叫。
街口有人冲他揿喇叭,他回过味儿来脑袋一点,扭脸就要给人赔不是,这才瞧清是东家:“……成先生好!”
成世安的脸打车窗里露了一半:“事儿我都听说了,那人是你找来的?”
又是个打抱不平的!
杜立仁的腿肚子都抽筋:“成先生哪儿的话,不敢不敢,就是个闹事的客人,早被打出了门。”
成世安也没说信不信:“日后叫我捉了你的狐狸尾巴,皮子给你揭下来给小胭暖脚,滚!”
“是,是。”
车窗慢慢悠悠地摇上去。
杜立仁眼瞅着,不知道哪儿就腾起一股恶念,两步到了车前:“成先生!”
成世安被他唬个精神:“你要死啊!”
杜立仁矮着气儿言语:“成先生,您这么为任姑娘着想,她哪儿明白您的苦心。”
“我乐意!”
“是是!”他低着脑袋,歪歪嘴儿,“我的意思,若任姑娘是成先生的家眷就美满了,也不枉费了您这份深情。”
成世安的表情一凝,瞥他一眼:“上这儿挑唆我掘廷闻的墙角来了?”
“不敢,是为您叫屈,任姑娘做红案学徒那会,是您先瞧上她的,早知道我给您撮合了。”
成世安咬牙:“哪儿都有你,滚!”
车窗摇上,风驰电掣似的走远,碾过的都是火气。
杜立仁垂着手安慰自个儿,谁心里还没魔障呢,任胭就是成世安那道魔障,边鼓敲得利落了,再好的爷们儿也得反目成仇。
就说女人误事儿吧?
他笑笑,俩袖筒一兜,等着人车夫点头哈腰上跟前来。
“那不是杜师伯?”
任胭坐车里瞅外头的热闹,眼尖,指着外头的人对辜廷闻开口:“刚车上那人没露脸,该不会又是二爷吧?”
辜廷闻笑:“我又添了位新小嫂子,二哥正陪着,没工夫搭理他。”
据说辜家的五位少爷各有喜好,大爷爱小男孩,寒碜到爹妈给丢关外去了;辜二爷爱赌爱美色是出了名的,四爷信佛五爷爱闹革命。
七爷爱好更热闹,洗手作羹汤。
爹妈虽不待见,但也不至于如同大爷似的上不得台面,就随他去了。也好在这点,他们才能相识。
辜廷闻说:“总要有点乐子,人才好亲近。”
任胭好笑地看着他:“这么些年,您同谁亲近来着?”
七爷性子是出了名儿的寡淡,刚认识那会,她的话都说了一车,也没见他回两个字,世家公子哥儿的骄矜!
他也笑:“是吗?”
没说旁的,也没动弹,就那么望着她,倒望出点别的意思来。
任胭觉得耳热,生怕他想歪了:“哎,可没说咱们……”
“知道。”他伸出手来握一握她的手,没舍得撒开,“还不到时候。”
什么不到时候,亲近吗?
任胭不敢看他的眼睛,避着他的目光,心思一瞬就飘了。
这个人,蔫儿坏!
他笑,捏捏她的手指:“怎么想起来做药膳?”
“也就是一句话的主意。”她跟他言语交税的事儿,笑嘻嘻地邀功,“我跟后厨闲着么,每月工钱却没短,总得做点事儿不叫东家亏损才好。”
“有出息。”
什么评价,哄孩子吗?
她撇嘴。
辜廷闻拉了她的手叠在腿上:“药膳长期方能养身滋补,费神劳心,你从未学医,往后如何应付?”
任胭说:“娘教了我一些,还有你给我的书,回头整理本手记去请教大夫,能用则用,总比无所事事要好。”
他逗她:“分明是借你。”
是这个道理,结果她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心思,捞了来也没打算还他。这么一提,倒显得她气短。
她撇嘴,嘟囔:“书主都归我了,它们自然也是我的。”
撒泼耍赖,不可谓不正气凛然。
他还是笑:“若后日我得空,带你去见见四哥。他自小精通医理,自家人相见,方便。”
“四爷吗?”寺里出家那位。
他纠正她:“是四哥。”
到了家,哄得她改口唤了句四哥才肯放人。
出了门正碰上邻居三位女先生下班,笑着问这个点了不安全,辜先生怎么要走?都是时髦的男性和女性,还讲究封建礼教?
任胭被闹得不好意思,掩了门,心口还在咚咚地跳。
过了许久,窗户扇的人影也没动弹。
她看见,虚虚地抬手指比了比,他还站在廊上,手臂里挂着大衣,是笑着吗?
“胭胭——”
他的声音很快解了她的疑惑,缱绻的笑意。
“嗯。”
她比一比他眉眼的方向。
“其实,我不大想走的。”他说,又笑了。
任胭哦了声,在想若他坚持,要不要放他进门。
还是辜廷闻先妥协:“罢了,我明天早些来接你。”
“好啊。”她的声音颤颤的,泄露了心事。
“晚安。”窗扇上的人影散了。
她轻轻回一声:“晚安!”
这一夜的梦里,都是他的眼睛,漆黑的,有笑意。
大清早,辜廷闻的车停在院子外头的工夫,任胭还在厨房里晾一盏荔枝膏,忙了两天,自个儿倒没尝过一口。
“酸。”塞了一颗乌梅子,惹得刚进门的那位爷直拧眉头。
知他吃不得酸的,她还笑,踮脚舔他的嘴唇,使坏:“好甜呐,像蜜罐子。”
他伸手勾她的腰——
小姑娘扭身跑了,塞给他两块枣泥山药糕,是哄孩子的。
吃完了零嘴,街口停了车,任胭推门要走,左手被他拉住:“慢点儿。”
辜廷闻跟着下车,握着她的手揣衣兜里,慢悠悠地走。
“您这是?”任胭斜眼瞅他,手指头跟人手掌心里乱窜,挣扎着要往外头跑。
“于公,我是你东家。”他握住了人,不叫跑,“于私,我是你正儿八经的未婚夫,不得见人吗?”
七爷闹妖儿,惊天动地。
光明正大地握了她的手进了鸿雉堂,前后晃悠一圈,临了还言语下工来接人。
她捂着脸过到了晌午。
下半晌成徽瑜要任胭上家里做点心,她回了两位师傅和掌柜的,跟师兄一道往成家赶。
点心是做给张先生的,用来赔礼道歉。
成徽瑜说的时候还不大好意思:“他是个傻子,昨儿我说的气话,叫他跟门口站一宿,结果大清早门上的出去打扫唬了一跳,人都快冻昏了。”
任胭抿着嘴,没好意思乐:“还不是怕你生气,哄你呢!”
成徽瑜跺脚,又气又急:“我,我又没真格儿怪他,夜里头那样冷,都冻病了!”
任胭扭脸闹:“人不是跟你家里住着呢,成老爷上天津去了,成太太带着你哥和连绣拜菩萨,这么些天就你们俩人,什么话解释不清楚。”
“不理你了!”成徽瑜被她打趣的脸红,拧了她一记,气得往凳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
笑够了,任胭问:“请大夫看了没有?”
“哥哥给人领家时候就请了,说是风寒发热,吃几副药养三五日就会好,我看着烧得脸红,就……”
任胭宽慰她:“你瞧大夫都说不要紧了,头疼脑热也不是大症候,你别怕,勤叫人照顾着些。”
成徽瑜点头:“你怎么样呢,昨儿的事儿都传遍了,可伤着了?”
“没有,哪家馆子里没有闹事的呢。”
“小胭你别在鸿雉堂做厨子了,上我家里来做大师傅,省得叫外头的看轻了。”
任胭知她是好意,刚要婉拒,就听她又说:
“我家的亲友饮宴不断,吃个来回也不过旧时的口味。难得你主意多心思又巧,若是来做师傅,不过一年就能扬名。”
任胭没言语。
成徽瑜又劝:“你先琢磨着,若是有了主意来同我讲。”
“好。”
“还有啊,”她起身握住她的手,“你要做药膳,我已经和评若她们讲好了,叫寻些喜爱的,得空就请你上家里去做。”
她这样有主意的吗?
任胭笑:“你惦着张先生,难得还记挂着我。”
成徽瑜嗔怪地瞧她:“是哥哥的主意,我只是替他传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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