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次远行的路途和时间不算短,萃华园里的一切都要准备妥当,于是好容易能缓口气的大伙儿又忙活开,日日席不暇暖。
“师姐您可真行,不过俩月没见,您就千里奔袭去见您爷们儿。论起痴情,”肖玫忙个倒仰,腾出空还竖起大拇哥儿挖苦她,“您是这个!”
任胭不愿搭理她,依照早先定下的单子一一给人去电话赔不是,若是不慌忙且等她回京再给人做膳食,若是等不及就请另寻高明,退还双倍的订钱。
萃华园的席面已经排到三个月后,好在都是熟客,哪里不明白这个情儿,敞敞亮亮地应了,捎带手托她到广州后给七爷带好。
肖玫看她陪着小心,戏谑道:“我瞧你也是上不得高台的,这会都只认任师傅,你指鹿为马人也得应和,何况多等两天呢,大家大业就急那一口吃的?”
“还没哪儿呢,尾巴就翘天上了!”任胭在她脑门上弹一记,“人使银子供你吃喝,不得客气点儿,叫你爸知道又得数落你!”
肖玫撇嘴:“知道你还上外头去!听说你还得带走位潮汕的大师傅,谁呀,这么些天怎么从没见过,你相好的?”
小姑娘嘴跟炮仗似的,呛了任胭一脸烟:“别胡说八道!”
“那你倒是领出来叫我见见呐!”她越藏着,肖玫越觉得有古怪,老往歪邪里想,“你行啊任胭,说我尾巴不藏好,您这嘛呢!”
任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大姑娘没出阁天天叫嚣着见爷们儿,不害臊,你想见,人想见你吗?”
说完话,她先走了。
肖玫是个机灵姑娘,但愿她能想明白。
在门上叫了车,一路奔去梁家。
成徽瑜怀孕四个来月,已经显了怀,可脸上还是瘦削的没点血色,成日恹恹地卧在房里,见了她来才勉强露出点笑模样。
“害喜的劲儿刚好些,得亏你现在来,要是早一俩月准得吓着你。”她说着话,又有了难受劲儿,梁拂来给喂了杯温水才见她眉头舒展。
任胭挥着小扇子轻轻给她扇风:“我是个贼大胆,你也知道,不怕的。”
成徽瑜笑,推了点心放她手里:“要南下啊,看哪儿特产土仪好,记着点儿我,怀着他哪儿都去不了,闷得慌!”
“怎么就闷了,我听奶妈讲昨儿晚上你先生给讲故事,后半夜熬不住从床上掉下来啦。”任胭往外头比划,“我听着很有意思!”
成徽瑜红着脸推她一把:“你呀,少听人嚼舌根,他……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就够了。
她身体不适,任胭并没有多留,说了半晌的话就要告辞走:“托我给成先生带个好,回头怕是来不及见了。”
成徽瑜点头,却又小声叹气:“即便是有空闲也未必见的到,他回家是为了同连绣离婚,大理院转一遭还是得走的,今年接了一摞的活。”
任胭想起上回医院里撞见:“她还是不愿离婚?”
“是啊,她认准了哥哥,如今还有一双孩子,离了成家可怎么活呢,可不离开谁也不得安宁。”
过了年,成家父母就同她提起这件事,直闹到如今酷暑七月仍没个完,据说上回抱了孩子要点房子同归于尽,这事儿才暂且搁置下来。
来来回回的闹,只怕最后还是得不欢而散。
说起她来,谁都不痛快,任胭勉强坐了会,起身离开。
梁拂代太太送她出门:“替我给廷闻带好,若是无他,嵩渠如今……”
他知道如今再说这话不妥,笑一笑,遮掩过去。
任胭心知肚明,点头:“您和徽瑜好好的,回头家来,我和廷闻一块儿看你们。”
“好,保重!”
他替任胭叫了车,虚虚比了个手势请她登车。
车还未行,就见胡同口匆匆又来了一趟,上头的人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远远地就作揖,一路小跑到跟前。
穿着短褂的年轻伙计先行了礼,才小声说:“小姨奶奶没了,老爷太太叫知会姑爷一声,若是小姐知道了,您千万慢着点儿言语,甭惊着孩子。”
任胭从车上下来,打发了车夫,这才好问:“是连绣?”
小伙计又行个礼:“是,一个钟头前打井里捞上来的,泡了一宿又肿又臭,任小姐您可千万别再打听,她身上就没好事!”
如今人都没了,还叫人嚼舌根,可见连绣在成家的日子难捱。
任胭皱眉:“怎么就投了井的?”
小伙计嗤之以鼻:“昨儿晚上同老爷太太干仗来的,死活不同意和大少爷离婚,还说逼急了连老爷太太一块儿宰。她的气性您是知道的,兴许回院儿里就没想开!”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完,垂着首等梁拂示下。
梁拂给了几个钱打发人回去,站家门口哂笑:“我这岳丈岳母……”
怨不着他往坏里想,任胭也是这么个主意。
连绣铆劲儿都要跟成世安过一辈子的,要说她把成家老爷太太给捅了,任胭都相信,就是不信她一气之下投了井,何况屋里还有俩没满岁的孩子。
可外人再怎么怀疑,成家都已经盖棺定论,哪里再容她质疑?
梁拂看出她的不忿:“莫要多事。”
“一条人命,梁先生可以等闲吗?”
梁拂摇头:“还记得祥生和那个无名的车夫吗,廷闻费尽周折也无能为他们正名,一张摁了手印的口供就是最后的证据。大理院只认这些,你我又能如何?”
“可连绣她不同,左右仆从那样多,问几句就能知道来龙去脉。”
梁拂笑笑:“知道来龙去脉就会多数条人命,哪个下人会为个死人搭条命?在那个宅子里,我的岳丈和岳母就是律法和真相,任小姐你得明白!”
他劝她:“你与廷闻结婚后也是要住到宅院里的,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婚后不能莽撞,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廷闻。”
梁拂重新替她叫了车,送她离开:“留学时我仍旧以为世事非黑即白,到如今……罢了,罢了。”
快离开胡同时,任胭回头,梁拂佝偻着背正缓步登上台阶,入了家门。
厚重的府门将世事与两家彻底隔开。
任胭是下半晌见到的成世安,他来送庆贺萃华园开张的礼物,可寒暄的话没说几句,就落在了连绣身上。
“我进家门时候,她已经被安葬了,立了块碑在城外,去拜祭过,也只能这样了。”
任胭无言。
成世安叫肖玫挑瓶酒来,坐在凉亭上喝到两眼发红:“她爱我没错,想同我在一起更没有错,错只错在存心害人,我厌她恨她也是为此,可从没想过要杀了她……”
他推开酒杯,拎了坛子往喉咙里灌,灌到最后竟呛出泪来:“我不该遇见她,不该同她好,不该容她留在成家……”
吃醉了酒,他趴在石桌上,哭到收不住声:“我恨我爸,恨我妈,终归恨我自个儿……”
下半晌来的,人在天黑时才彻底醉过去。
任胭叫了人来给他送厢房休息,他耷拉着脑袋,还低声地说着话:“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等进了屋,任胭才听明白。
“……不是你,小胭……”
他躺在榻上,翻个身还在说着话:“幸好,你没嫁我……”
俩伙计是新来的,闹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以为听着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吓得脸色都变了。
任胭也没工夫理会这个,只让他们好生看着人,推门而出。
肖玫背着个手在院儿里乱溜,见她就扬起握着的文件袋:“民事庭的那起官老爷可真费劲,磨蹭了一下午才松口,呐——”
年后,辜廷闻代任胭向大理院民事庭递送了起诉连绣的文书,推事知会成家后进行过调停,可辜廷闻坚持要起诉连绣,因此民事庭约定在八月开庭审理。
如今连绣没了,任胭叫肖玫去撤回起诉文书。
肖玫跑得累了,跟院儿里大马金刀一坐:“要不是她害过你,我还挺欣赏这娘们儿,敢爱敢恨,敢打敢杀,可惜了的!”
任胭皱眉:“可收声儿吧,人爷们儿跟这儿呢,落俩没妈的孩子,伤心得不成!”
肖玫当即跳起来:“怎么个意思,他成个老鳏夫又打上你的主意了是不是,老头儿劈叉的玩意儿,看我不揍他!”
任胭作势要揍她:“好好的姑娘满嘴胡话,人就来喝酒消愁,边儿坐好了!”
肖玫跟她瞪眼儿:“我瞧你俩有事!”
“你瞧谁没事儿?”任胭搡她一把,“给我行李收拾好没有,明儿要走了。”
“知道啦,再给你查一遍,尤其给七爷的物件,管保少不了!”
天将亮,任胭起身。
伙计来回话,说成先生半夜里头就家去了。她也没在意,点验过萃华园里外,带了麦奉辉和辜家随行去火车站,没想到车站里头会遇上成世安。
他怀里的俩孩子个头长大些了,左右一个抱着吃力,尤其不常在家,抱孩子的姿势显得尤其滑稽,她见了直笑。
成世安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这回去香港,走个一年半载,孩子在家不放心,索性带着了。”
他不能让孩子们落个和连绣一般的下场。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只顺着他的话说:“您这模样也不是会带孩子的架势,到地儿寻个信得过的奶妈,好生跟人学学。”
“是这个道理,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来车站,左闹又哭,哎呀——”
怀里的孩子叫火车鸣笛吓着,又哭上了,他低着头软声软气儿地去哄,去亲。
任胭不忍打扰,招招手:“再见了,成先生。”
他心里疼,可还是开了口: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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