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明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我们以为是那个邻居来给钟叔烧香的,院里的脚步声有远而近走来,钟婶儿连忙起身拉着院子里的那个小灯泡,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看见康素贞已经站在了院子的中间。
我连忙走了出去,钟婶儿跟在我的后面:“贞贞,你咋也回来了”?我问。
康素贞不说话,她用眼光看着我示意不要声张,她望着钟婶儿好长时间没有上前,钟婶儿也没有上前。
康素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我,我知道那里面是钱。
我接过来,康素贞就要转身走。
“俺不要”!忽然听见身后的钟婶儿坚定地说,她也是知道那里面是钱的。
“你还拿走吧,俺不要----”,钟婶儿这时走上前去,她试图从我的手中夺过那个包,因为我是知道内情的,我把那只拿包的手移动了一下位置,钟婶儿没有夺过去。
钟婶儿走上前在康素贞的膝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贞贞,你不要这样,咱两家真的是门不当户不对······”。
钟婶儿说着说着可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可怜钟叔呢还是可怜苏老二,不知道是可怜康素贞呢还是在可怜她自己。
康素贞趁钟婶儿抹泪的功夫从那个小院子里走了出去,我连忙跟在她的后面。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小街上,我看得出那就是铝业公司那经理的车,那经理的妹妹就是康素贞同桌同寝的玲玲,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康素贞说:“是公司里的人给经理说的,经理又给玲玲说的·····”。
这时我看见车里面还坐着玲玲,她在窗子的玻璃后面给我招了招手。
康素贞什么话也没有再说,那吉普车一声怒吼便驶出了村子。
············
办完了爹的丧事,苏老二在家里守过了“五七”。他心里想着,在苏家屯这片天地里再也没有爹的影子了,从此他便失去了那一份最刻骨的牵挂和支撑了。想到了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五七”那天,他只是淡淡的嘱咐娘了几句话,让她守在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年下的时候等他回来过年下。
上午,苏老二独自到爹的坟上给爹烧了香磕了头,他没有再打算回家,也没有再打算再回苏家屯,他沿着庄稼地里的小路朝大塔村的车站上走去。
那是一个直线距离,比走大路要近二分之一的路程。他要在那里搭上车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搭车到铝业公司的捡石场。
苏老二只顾往车站上走,什么沟沟壑壑都不会阻止他的前进。
“老二”,突然,苏老二听见左边一块麦地里有人喊他,他扭头看见了薛老喜,他一只手拄着一张锄,一只手装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苏老二知道那是薛老喜家里分包的一块责任田,看样子他是在锄麦地里的杂草。
苏老二立刻站住了,他心里在“呼嗒呼嗒”地跳,他害怕薛老喜这个时候阻止他外出打工,尽管当时队里对外出打工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充分理由阻止了,但苏老二心中王木匠的阴影总是还存在着。
薛老喜上前走了两步,低声地对他说:“老二,跟你说一件事,这件事本来不应该现在说的,但现在看见你了,我还是给你说一说”。
苏老二立刻瞪大了眼睛,他用眼光答应了薛老喜,要他有事尽管说。
“你爹去年的时候借了队的400块钱,前几天你家办事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说,你看·····”。
苏老二一听这话,他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对薛老喜说:“等我攒够了钱就替我爹把这400块钱还给你,这些钱就算是我借你的好了”。
苏老二心里的是非观念是非常清晰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古就有“父债子还”的说法。
·······
一路上,苏老二都在盘算着,他在铝业公司捡铝石,一个月能静落70块钱,除去一些必要的开支,自己过得节俭一些,8个月就能还清薛老喜这400块钱的。甚至他都想好了,年下回家的时候先还上他200块,剩余的200块等过了年儿再还给他。
在苏老二的心里想,欠着别人的钱总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毕竟爹已经不在世了,毕竟那是薛老喜帮了自己家里的什么忙,爹生前借的这笔钱一定要没有任何顾虑的替他答应下来尽快地还上,不然爹在天堂是不会安宁的。
······
康素贞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心里沉闷焦虑着。那个老人的离世,她并不是很上心,但她能想象得到,苏老二心里所受的刺激是非常深刻痛苦的。他知道苏老二是一种性情中人,在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下面掩藏着一颗很脆弱的心。家里出现这样不测的事情,一定会在他的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弄不好还会连带来别的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天夜里她从苏家屯回到学校,便经常在深夜里做恶梦,每一回都梦见苏老二。
梦中,康素贞看见苏老二在那个新隆起的坟头哭的昏死了过去,当时自己就站在苏老二的身子旁边,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清晰可见,但就是看不见他有呼吸的动静,就是看不见他眼睛能眨一眨·····。她的心里绝望到了极点,想到和自己从小在一块耍泥巴的苏老二就这样死去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把他从这地上抬到一个他该去的地方了·····。
梦中,她万念俱灰,尽管是梦里,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肉体到心底都是一种极度的紧张,害怕和煎熬。
康素贞一次次地抽搐总是惊醒下铺的玲玲,她被玲玲从梦里喊醒,两眼垂泪地坐在玲玲的面前,就像傻子一样。冰凉的室温冻的她浑身打着哆嗦,但她不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当玲玲把他的棉袄披在她的肩上,她还是瞪着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她没有勇气和胆量把刚才梦中的一切情景说给玲玲听,但玲玲总是知道她心中的一切的。
玲玲总是语无伦次的对她说:“贞贞,你不能这样呀,这样过下去,你吃那中药都没有效果了,等于是白吃了····”。
好长时间,玲玲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也哭了。这时,玲玲便会掏出自己的心肝对她说:“你不要这样痴迷他了,你是钻了牛角尖,你该可怜可怜你自己了·····”。
但康素贞还是不说话,她无从解释,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千言万语都被那种对苏老二的“待见”融化的支离破碎了。
有几个深夜,康素贞梦见苏老二在路上被车撞上了,那车头处围了一大群人都在议论着什么,他也不知道是咋得到了这个消息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咋到了现场的,那围观的一群人似乎就是在等着她的出现,当她走到那群人的旁边,人们都自动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这时她看见苏老二就躺在那“十轮卡”的前轮胎下,当她冲进人群的一刹那,看见苏老二还瞪着他那乌黑的眼睛,康素贞勇气十足的,不顾天下女儿的一切羞丑,一下子扑到苏老二的身上。
这时,她分明看见苏老二抬起了他的那只手,他朝自己的脸上伸过来。康素贞闭上眼睛,把右边的那一个脸面递给他;一会儿,好像苏老二又需要她的左边脸面了,她又乖乖地把她的左脸递过去·····。
那一刻,康素贞是多么的幸福呀!她身子下的那个苏老二竟主动的在他的脸上抚摸着,她幸福地哭了,她哭的雨儿滴滴·····。
忽然,她觉得苏老二的手落了下去,她连忙睁开眼睛,她看见苏老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且他的身子下面还流着血。
这时,康素贞梦里总是凄厉地惊叫一声,当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还是站着那个无怨无悔的,满眼含泪的玲玲。
那个时候,玲玲总是用手掌擦着康素贞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无奈地乞求她:“贞贞,你真的不要这样了,你叫我活不叫了”?玲玲这话还没有说完,也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那个时候,康素贞总是一下子上前去紧紧地抱上玲玲,她真的害怕玲玲在这个时候突然地离开她,她总是呜咽着对玲玲说:“求求你,我的好妹妹,不要离开我,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你这样离开我,我真的会很快死去的,我若真的死去了,他·····”。
这时,玲玲的眼泪飞溅着:“看你说那话,你说的这都是啥话呀?我不会干那种事情,我会陪着你的····”。
两个妙龄的少女就那样相互安慰着,度过了那一个个黎明前的黑暗。
·············
每天的傍晚,康素贞都会站在她经常站着看苏老二的那个“土嘴儿”上,朝那热火朝天的沟底下的劳动场上观望。她很清楚这个时候苏老二是不会出现在那个现场的,因为按照农村的风俗,他还没有把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但那个“土嘴儿”上留有她的眼福;留有她的希望,留有她彻骨彻心的诱惑·····。
那时,那“土嘴儿”的风已经凛冽了,站在那个冲风口上,她那单薄的衣裳已经隔不住那像刀尖一样的北风了。她把今年自己添棉衣的钱又派到了别的用场。学校是只统一了夏装和秋装的,去年的棉衣又好像小了许多,薄了许多,裹在校服里面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得劲儿,不得体,更挡不住风从下摆处往那个棉袄里面钻。但康素贞心底那团待见苏老二的烈焰早就烧毁了她一个青涩女儿对“得体”和“排场”的是非标准,她不顾羞丑,更不顾什么寒冷和饥渴了。
她就站在那个“土嘴儿”上瞅的两眼发困发酸,但始终望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已经经不起那一阵阵寒风的侵蚀了,她的两条腿,两条胳膊,上下嘴唇都在不由自主地打颤,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她的心里清楚那个身影是不会出现的,但她心里空空的,空的就像只有那个上蹿下蹦的身影了,自己就是被剥皮抽筋,但谁也从她的心里拔不掉那个和自己魂魄早已合而为一的苏老二了。
这时,康素贞便会紧紧地盯着沟下苏老二经常站着的那个地点儿;眼光总是迂回在苏老二时常活动的足迹上。那时,不管是谁站在那个点儿上,不管是谁活动在那条线儿上,她都用操着苏老二的那颗心去操心那个点儿上或线儿上的那个人。当她稍不留神,眼光瞥见那个人的身材不是苏老二的时候,她便是一阵的身心发凉。
好几回,玲玲怕出什么意外,都要求和他一块出去,但康素贞总是拒绝玲玲,对她说:“你不要和我一块儿出去了,我出去一会儿你得赶紧睡觉,不然你的睡眠会不足的”。
就在那个周六的下午,放学以后康素贞就来到了那个“土嘴儿”上,她的意识中,苏老二应该来到了。
康素贞刚刚站到那个地方,一片尘土飞扬之处,她很快看见了苏老二猿猴一样,随着那瀑布一样下泄的铝石块儿来回穿梭在人群中间,康素贞顿时热血沸腾起来,日夜盼望着苏老二终于又映入了她的眼帘,并且还是那样的利索,还是那样的完整无缺。
看着看着,康素贞心中的那种激动和欣喜逐渐变成了提心吊胆。这个时候,她分明看见从苏老二的头顶上飞来了一块2号篮儿一样大小的铝石,那块儿铝石正要砸着苏老二头的时候,他就那样身子一闪,那块儿铝石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脚下。
康素贞就那样翘起脚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老二的一举一动。
一会儿,当日头就要被西山淹没的时候,康素贞看见对面沟边的“十轮卡”汽车已经停止了往沟下倾泻铝石了,沟坡上的那些捡铝石的人很快便失去了先前的活跃。
康素贞知道,白班这一班人就要下班了,半个小时以后上夜班的人就会接替白班儿干活的人干前半夜的活计了。
康素贞站在那夕阳的余晖里,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老二,见他从石头坡上搬着一块铝石走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欲给苏老二挥手,她欲喊叫一声苏老二的名字,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喊不出口。最终康素贞都没有那样做,她舍不得苏老二分心,她害怕苏老二分心的时候会跌倒在那石头堆上。
苏老二搬着那块沉重的铝石走到那辆平板车的后斗儿跟前,又吃力的将那块铝石放进车斗儿里。康素贞正要喊他,这时,她发现苏老二朝沟顶上的自己望来,两个人的眼光一刹那间好像相遇了。康素贞顿时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是自己下去见他呢?还是让他上来呢?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看见苏老二朝她示了一个眼神,与其说是她看见了,不如说是他俩心底立刻产生了共鸣,同时意识到了沟底下的那个人是让沟顶上的那个人等在那“土嘴儿”上,沟底下的那个人是要上到沟顶上见“土嘴儿”的那个人的。
大概10分钟的样子,苏老二从沟底下上到了沟顶来,到了康素贞的面前。
康素贞一下子泪崩了,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他的眼窝塌陷了,颧骨变高了,面目憔悴了·····。康素贞更能想象得到,她面前的这个人,那颗心是浸泡在黄连浓汁里的。
苏老二站在康素贞的面前,一脸的麻木,康素贞放下手中的那个袋子,上前把他紧紧的揽在怀里·····。
这个时候,苏老二才从刚才繁重的体力活动中反应过来,也许刚才那寒冷的风吹干了苏老二身上的汗水,那种浑身上下冰凉的感觉刹时又被康素贞的体温浇醒了。
这个时候,苏老二满心窝子的委屈,好像是决堤了的洪水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此时此刻,苏老二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芸芸众生中,康素贞是他唯一一个诉说委屈和痛苦的对象;只有康素贞才是理解他苏老二心里委屈和痛苦的唯一一个人;只有康素贞愿意听他的委屈和痛苦·····。
摔碎瑶琴凤尾寒,
之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觅知音难上难。
苏老二一句话也表达不出来,纵是有千言万语也都化作涌泉般的泪水噙在他的眼眶里。他哭了,但他不敢大声地哭,他就那样呜咽着,随着他的呜咽,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康素贞的怀里颤抖着。
康素贞的两只胳膊缠着苏老二瘦瘦的身子,她用脑袋顶起苏老二的脸庞,让他的脸庞朝着天上的星星。
苏老二蓄满两眼眶的泪水,康素贞就用她的舌尖把那泪水吮吸到她的嘴里,然后深深地咽下去·····。
好长的时间,康素贞喃喃的说:“你还是来了,你终于又来到了我的身边,你只要来到我的身边,一切都会好的······”。
苏老二还是不说话。
“我真的怕你不来,那不就害死我了”?停了一下,康素贞又问他:“你冷不冷”?
“冷”,苏老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康素贞的怀里表现的如此软弱,他的软弱是轻易不会表露出来的。
这时,康素贞把怀里的苏老二松开,她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个袋子,在袋子里取出来一件衣裳,然后对苏老二说:“这是我前几天在黄金山百货大楼里给你买的一件毛衣,你穿上叫我看看”。
“我不要,干起活来都不知道冷了,不干活了就在窑里歇着,你自己穿吧”。
“男式的,我咋能穿”?
“天这样黑,我就是穿上,你也看不清楚”,苏老二又说。
“我会看清楚的,你只要穿到的身上,我就能存出来合不合适”,康素贞说着,把那件新毛衣穿在了苏老二的身上。
苏老二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才把那件毛衣从身上脱下来。他看了一下,不知道那件毛衣是啥材料织成的,只能从手感上感觉出那不是普通的毛线。
那是一个园领式的上衣,那园领高高地护着他的脖子,一个晚上他的脖子都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毛衣的前方有一明显的图案,那图案的立体感很强,从脖颈下一直到毛衣的最下边缘,好像是树枝上长着几个树叶,又好像是两条自然下垂的“富贵不断头”。
苏老二立刻意识到,这样毛衣的面料和图案是和铝业公司那经理穿着的一个样。立刻,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